趁著夜色將至前,我們一行人由台北出發先前往花蓮旅社,準備隔天下午在台東的直播活動。這是由「群島資料庫」策劃的其中一場活動,名為「傳送門計劃:麻荖漏家屋見面會—陳豪毅(Akac Orat)+黃瀞瑩」。主角是藝術家陳豪毅及他在台東成功鎮搭建的阿美族傳統家屋。我擔任這場活動的技術協力,以及傳送門最重要的傳輸支援:車與司機(誤)。行前與夥伴討論,直播當天從台北出發,時間會太緊,有點冒險,加上旅途勞累,最好在前一晚先出發,隔日上午才能提早抵達現場準備直播事宜。已超過三年沒感冒的我卻在臨行前幾天生病,在明顯的藥物副作用下展開首次駕車前往花東的冒險之旅。漆黑的山路、漫長的隧道加上狂瀉的大雨,由於路況不熟,我不時盯著3D汽車導航圖示作為對應擋風玻璃外的現實參照依據,初次花東自駕的卻沒有見到真實的山與海,著實有種莫名的虛空感。就這樣數小時後,也平安抵達花蓮市區。
場景、技術與同儕
「傳送門計劃」起因在疫情影響之下,對於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改變導致的積極回應策略,透過技術線上交流取代實體見面,便成為一種折衷式的行動方案。這種方式已在不同領域裡被廣泛應用,與此同時,我們似乎也在這進行式裡來不及反芻這種模式引發的效應。許多學校也被迫採取全面線上授課來避免群聚的感染機會,但像是實作或需要教學設備等的課程,卻因此突顯出一種無法及時因應的窘迫處境,主事者若不是消極地等待解封後的相聚,不然就得將之視為長期抗戰而去開創新的教程,還得克服種種學習新技術及所衍生的心態適應等問題。幸運的是我們的活動規劃在疫情看似稍緩的四月份,拜網際網絡的普及與直播串流技術的門降低,得以在一切從簡的人員編制下,親臨台東與直接面對家屋現場賦予的身體經驗。
主辦單位邀請長期關注原住民藝術的研究者黃瀞瑩擔任主持,豪毅的家屋雖離成功鎮不遠,導航圖卻無法顯示最後一個彎上陡坡的岔路,幸好先在鎮上會合的瀞瑩指引我們爬上陡坡,駛入豪毅的農地。整個傳統型制的阿美族家屋瞬時映入眼簾,山巒、綠樹、家犬在這樣的景緻下,令人感覺彷彿時空錯置。雖然先前已在網路上看過家屋照片,但置身其中還是感到震撼。這趟旅行還沒開始工作,已經值得了。
這次活動採現場直播,文琦身兼導播控制活動節奏,羅仕東與Posak負責現場影像訊號、我負責收音,攝影則由李德茂義務協助。儘管就直播活動算是克難方式,但重要的是希望透過實況影像呈現臨場感,從室外場景展開第一階段訪談,讓觀眾感受到家屋所在的環境氛圍,第二階段進入到家屋內部,圍繞火堆,呈現家屋當前的狀況。從花蓮到台東也從晴天轉為多雲,因此室外光源沒有太大反差,氣溫舒適,對於訪談直播算是老天眷顧。雖然家屋環境樸素空曠,但為了長期工作,豪毅還是拉了網路,也讓這次任務難度減低不少。
在短暫的休憩與場勘過程裡,豪毅簡單介紹了家屋當前的狀況及建造梗概,隨後開始架設相關設備,討論待會景框所要呈現的場景和如何解決屋內光源不足的問題。我們預先準備了兩個無線麥克風給予兩位講者,以減少空間環境音的干擾,另外準備一支指向電容麥克風,以應付現場可能的隨機音源。監聽除了直接從收錄音器上監聽兩個音軌外,還需要用手機上Youtube確認觀眾會聽到的狀況。
我們一切就緒後,直播開始了,雖然我們是在週四下午的時段開播,但或許因為有人跟我們一樣對家屋建造的來龍去脈深感好奇,也或許疫情讓大家可以有更多時間在線上參與,觀看人數逐漸地增加。但在直播過程中,還是發生兩個技術性失誤,當時預留一支麥克風可以讓其他人參與對話,但在閒置時不慎將麥克風指向與談者,雖然環境中的鳥叫聲帶出臨場感,但收音卻與他們身上的無線麥克風相疊,因此反而造成奇怪的回聲,在監聽麥克風裡(或因沈浸在兩人對話中)完全察覺不到—或直到觀眾在留言板反應,才趕緊將麥克風轉向並調低增益(gain),收音才回到理想狀態。第二個失誤是,由於對於不熟悉新設備,這次沒有另外錄音,僅作為整合音軌的收音中介設備,而沒察覺設備在未錄音的前提下有30分鐘的待機設定,而未將其設置為Off,因此直播過程中,每隔一段時間便進入待機而讓音訊暫停,所以連連被觀眾提醒直播又沒聲音。但因訪談仍持續進行,導致部份對話未能傳送,甚為可惜。
在第二階段的訪談裡,眾人轉移到室內;事實上,或許是持續熏烤的木材種類的關係,瀰漫在空氣中的燻煙讓坐在下風處的我們感到眼睛不慎舒服,這點在直播裡是無法被呈現出來。在這階段訪談計劃主持人也加入討論。由於環境相對封閉,我於是切掉了他們身上的麥克風,僅由一支指向麥克風收取三人的對話,過程間,時而有臨人訪客,也讓某種真實互動呈現在直播裡。我們知道豪毅的家屋雖在去年十月甫完成主體的搭建,但後續還有一些讓室內完備的工序得進行,比如家屋內的炭火不僅燻燒著上頭的一隻山羌腿,同時也燻著幾個新製的藤簍。更重要的,必須持續地煙燻讓主體建築的構材發黑,以達到防蟲蛀的目的。雖然這個家屋仍有許多部份待完善,但豪毅在訪談裡也提到了後續所引發的法規衝突仍待解決以及其中的無奈,對於家屋的未來仍有許多未知數。(註1)
家屋如何成為當代藝術?
說到原住民家屋,在2020年,我恰巧在板橋臺藝大的大臺北當代藝術雙年展《真實世界》裡擔任布農族作家沙力浪展間的藝術協力。(註2) 沙力浪在大學時讀過中文系,之後回家鄉唸東華大學民族發展研究所,開啟以文學延續布農族文化的志向,並在部落裡成立「一串小米族語獨立出版工作室」,同時他的主要工作乃是在布農族的傳統領域裡擔任高山嚮導、山屋管理員等職。沙力浪曾在2012、2013年跟隨耆老與族人探尋過去的清古道及日治時期的八通關古道、祖居地馬西桑(masisan),並且回到位於佳心的布農族傳統家屋遺址進行探勘。
布農族家屋是以石板和木樁所構建,在日治時期,日本人為了管理原住民,將布農族人趕至山下。這個迫遷過程也逐漸改變其生活型態,而祖居地在國民政府來台後劃為國有森林保護區後,許多石板家屋逐漸淹沒在荒煙蔓草裡,幸賴耆老對於山林的熟悉,帶領族人重新回到家屋,2017年為了重建家屋的必要知識與技術,透過成立「布農族傳統營造技術傳習工作坊」招募族人,於是在2018年於花蓮縣文化局、卓西鄉公所、玉山國家公園、林務局、臺東大學南島文化中心、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等支持下,開始著手家屋重建,一方面讓布農族人藉這個行動尋根,一方面也在實踐勞動的過程裡,讓身體返回與祖靈及過往歷史文化的認同感。作為藝術協力,如何將沙力浪給予的元素及故事置放在一個當代藝術場域裡,而非將其視為全然個人式的創作計劃,是我在拿捏尺度時的思考點。我傾向將裝置視為某種索引,期望藉這個「非地方」的展示性語言,讓觀者有機會去追尋更多無法被細說的脈絡。
豪毅與沙力浪都是在現代教育制度底下成長的社會化原住民,多年後才因某些契機重返原鄉認識與重建自我認同,並重拾逐漸喪失傳承的文化資產。沙力浪的家屋重建需要不同部門的協調;而豪毅憑藉著強烈的執著與實踐先行去築夢。豪毅並未將家屋計劃看作一種藝術創作,但或許因為豪毅的養成背景及經歷與當代藝術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是否我們可以將這樣的行動力視為當代藝術創作?縱然當代藝術不斷地吸納種種可能的創造性生產,故而呈現一種體系不斷膨脹與擴張的樣態,並讓人必須不斷對焦以尋找更廣更遠的「藝術夥伴」。然而豪毅的計劃從來都不是一種發現,而是在體系裡的「藝術力」演示的觀點推進,一旦被定位成為體系運作的一份子,那它也將被以藝術體制所需的形式與觀念化語彙再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