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我們應對生態問題的方式,生態主義可能是今天我們的主要意識型態場域,在此我講的「意識型態」是傳統意義下的「意識型態」,錯誤地思考與感知現實的方式,原因何在?意識型態並非錯誤的空中樓閣,意識型態應付非常真實的問題,但同時將問題神祕化。意識型態其中一個運作的機制,我稱之為「意義的誘惑」。當發生了某些恐怖災難,我們的自發傾向是搜尋意義。災難必須包含某些意義。
—紀傑克(Slavoj Žižek),〈愛,垃圾〉(註1)
紀傑克在〈愛,垃圾〉中憂心指出的當前人類以錯誤方式面對生態問題的現象,正好呼應了作為今年2014台北雙年展的主題,「劇烈加速度」—所謂「人類世」因高度發展衝擊地球導致巨大改變的這個概念。或許可以這樣說,生態問題如果扣住了「劇烈加速度」這樣一種說法,便可能會輕易導向於生態主義式的意識型態操作上,這背後隱藏的概念邏輯,如紀傑克在〈愛,垃圾〉接著指出的,正是一種基於人與自然處於「對立」的狀態—「自然是和諧的、有機的、平衡的,幾乎孕育了所有生物,這些生物被人類的自大打擾」以及「與直接的自然環境產生了疏離,我們不應忘記我們是自然的一部份」的說法,這也無怪乎紀傑克會稱生態主義成當前人類思想上的一種「新的大眾鴉片」。若就此來看,羅登伯格(Mika Rottenberg)在錄像作品〈缸球靈洞〉(Bowls Balls Souls Holes)中討論生態問題的方式,便可能迥異於總是基於「世界整體性」概念所構成的生態主義式的意識型態操作。
在這部長達28分鐘循環播放的錄像作品當中,羅登伯格講述了一個頗為吸引人的荒誕故事。一個金髮女子在滿月之夜躺在一家破爛旅社內,用彩色夾子、錫箔紙、鏡子、電熱棒、口香糖等等物件,等待月亮通過屋頂破洞來接收月亮的能量,完成後便立即睡著。天亮,女人起床到一家位於深層地下室的賓果遊戲廳開始她控制彩球的叫號員工作,在一大群安靜地玩著賓果、動作一致的老人當中,她注意到一個極胖的神祕女子在一旁倚牆睡著,天花板上空調的漏水冷不防地滴到了神祕女子肩膀上,女子因而驚醒,並且一臉怒氣地瞪著叫號員,女子怒氣似乎快到達頂點之際,隨著賓果球號碼的開出彷彿牽引出一股莫名能量,冷不防地便突然癱軟睡去。接著,叫號員座位旁開啟了一個圓洞,女子隨著每次賓果號碼開出,便將身旁的彩色衣夾一個個丟了下去,衣夾經過了一次次被五彩繽紛的活門機關自不同方向推送,最後送到了地下一個不知名的小房間內,一個坐著的瘦臉男子接住了它們,並且依序夾在自己的臉上。神祕女子也繼續著她被漏水驚醒、發怒、又突然睡去的過程。男子臉上最後夾滿夾子,也引發了莫名能量,男子開始加速旋轉直至人消失,而那些彩色夾子則墜落在北極冰山海邊。在一座冰山上,鑲嵌了一個以彩色夾子挾著錫箔紙的小集熱板,前端還架著小電扇與電熱棒要提高溫度讓冰山融化。
在此,羅登伯格用以處理顯然是指涉北極冰山融化此一生態問題的方式,是透過敘事之間的不連貫性。這裡所謂的不連續性是指,儘管我們從故事中看得出叫號員、睡覺的神祕女子以及衣夾男之間互有關聯,但其實卻難以從作品所提供的情節線索當中,去推論出究竟他們之間的關聯性為何是如此,以及是否「合理」;另一方面,我們也難以明白賓果遊戲廳中發生的多個事件例如賓果球叫號或者衣夾男夾滿衣夾,為何又是如何能啟動神祕力量,並且連結到北極的冰山以及破爛的旅社之中。換句話說,我們可以接受故事怪誕或荒謬,但卻很難接受故事沒有「邏輯」—故事隨著時間進行怎麼從上一段接續到下一段,在上下兩段敘事之間我們往往會去尋求一種「因」跟「果」(影響)的關係,自動校對它、並且接受它。然而,這卻正是羅登伯格所不想告訴我們的。羅登伯格曾經表示,她在構思這個作品時想到了幾件事:「冰山、月亮、賓果、旅社、衣夾男」,「這部錄像是關於他們如何連結。因為他們『並沒有』。融化的冰河與賓果並沒有真正地連結起來。但為何這些全部都會在我的心中?」(註2) 這個說法佐證在〈缸球靈洞〉作品中,羅登伯格並不希望給出一個符合因果邏輯思維的敘事與結論。
那麼,羅登伯格究竟希望給出什麼樣的東西?並且,她又是運用何種手法用以替代敘事連貫性上的邏輯,而讓整個故事仍然得以串接起來並且發展下去?我們可以注意到,位於地下深處的賓果遊戲廳不同於旅社以及北極風景,它是一個具有高度封閉特性的空間,羅登伯格巧妙地運用這三個場景之間的封閉與開放特質的對比,暗示了一個「系統/環境」的抽象架構。在這個系統(賓果遊戲廳)中,相對於系統整體的各個局部(賓果球、遊戲廳中的人們與活門機關)皆各自自我運作並且相互關聯著,就藝術家本人的說法,這個系統象徵了一個宇宙;(註3) 而這個系統與環境(旅社、北極)之間如何連結的原因不明,但這可以肯定的是,隨著羅登伯格刻意使用的循環播放形式,它們之間的連結是「不斷反覆地進行著」。連結的關鍵,便是各式圓形的物體或物件—月亮、賓果球、活門機關洞口、旅社房間內滾動的玻璃球、電熱棒煮沸水杯裡的水,鏡子、電風扇、以口香糖黏附於牆上的圓形錫薄紙圖案等等;月亮、賓果球與滾動的玻璃球或電熱棒在杯子中煮沸的水這四者的意象,更是反覆出現於旅社以及賓果遊戲廳當中(也出現在睡覺的神祕女子額頭上)。而這些圓形物體與物件以及水的滾動與沸騰,它們在影像上的交錯變化或者重疊,其實都指向了「循環」以及「運動」(也因而產生動能)的概念。
透過一個不連貫的敘事,到一「系統/環境」抽象架構的暗示,再到以各種循環與運動意象的設計來串接敘事的方式,羅登伯格在〈缸球靈洞〉作品中「只說而不解釋一件事」的表現方式,提示了關於宇宙萬物運行、關於地球生態變化,我們終究只能看到世界運作的片段而無法窺視其整體,亦即我們無法真正地追溯起原因,就如同影片中那些我們怎樣也都不會知道是如何產生的莫名力量一般。
此外,〈缸球靈洞〉在展示空間設計上還刻意以在展場搭建起另一個「可打開、可關閉的盒子」(註4) 的方式,在盒子內部提供了一個壓迫而侷促的觀影空間,可被視為是藝術家加強「封閉」、「侷限」以及「不透明」意象所作的鋪陳。相較於此,這次台北雙年展另一件作品:貝盧法(Neil Beloufa)的〈人的激情、生活風格、美酒、玻璃高塔,全部都被水包圍〉(People’s Passion, Lifestyle,Beautiful Wine, Gigantic Glass Towers, All Surrounded by Water)則以一巨型的動力機械裝置、上面搭載多個移動式的巨大透明投影介面的方式,呈現了另一種將世界視為是「整體圖像」的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