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侯俊明從橫濱開始名為〈亞洲人的父親〉的系列。後續他造訪不同城市,藉由訪談對話再製繪畫的方式,建構他一系列重新檢視自身的創作計劃。
侯俊明提及創作此系列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探尋他自身作為人子的生命經歷,進而與他的父親和解。而「父親」、「亞洲」作為這計劃的關鍵字,也同樣帶出標題後方所顯露出於亞洲近代史中,儒道佛的傳統思想與現代化、全球化後的碰撞與轉變。這些東西方思想的交雜如何型塑當下的亞洲父親?又如何探照出亞洲的日常?在亞洲國家歷經移民、殖民、冷戰、美援等不同情境後,在政治、家庭模式改變的亞洲父親,是否也同樣地指涉這些地緣政治下日常的轉型?
2018年4月底,由策展人鄭慧華與申寶瑟(Nathalie Boseul Shin)策劃,在韓國首爾首座私人美術館「總體當代美術館」(Total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展開第三階段的《現實秘境》展覽。在《現實秘境》中,鄭慧華提及展覽旨在探尋、重思冷戰(後)的亞洲人的日常樣態,以當下生活處境中去探尋那些遺留的冷戰遺跡(或現在進行式),作為此次展出的思考主軸。侯俊明從2008年開始的〈亞洲人的父親〉系列涵蓋橫濱、台北、台中、曼谷、嘉義、香港六個城市,在不同的文化紋理中建構當下亞洲父親的面貌;策展人也委託邀請侯俊明前往韓國進行兩個月的駐地訪問、研究與創作首爾版的〈亞洲人的父親〉系列。
此次侯俊明在首爾的駐村計劃中,將那些父親從殖民時期至冷戰、美援時期間的日常紀錄,以遙想訪談的方式,標示成為某些圖像、情境或符號,進而將那些對家族具有意義的象徵與符號,連結成為韓國民族的象徵與符號。此次創作分為幾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訪問,侯邀請一對父子,以問答方式,請父子二人回應對父親的想像,除了口說之外,也必須繪製下那些想像。第二階段侯俊明分別依據父親及兒子的回答,作畫並寫下短句。第三階段,侯俊明將畫作給予這些受訪者,請他們依照自己所見的畫作,在畫作上寫下感想。最後,侯俊明會將父子的畫作融合為一張大畫,這是一個逐漸由他者轉向主體的方式,最後呈現出來的畫作,是一步步將他人故事吸取為自身符號的創作作品。
回探這兩個月的創作歷程,侯俊明的創作如何建構首爾的〈亞洲人的父親〉觀察?答案或許能從他此次計劃與其他城市系列的不同之處找到關聯。首先,面對韓國民族性強烈、不易外顯的性格,侯無法以對外公開徵件,而選擇以邀請的方式。藉由友人的協助,侯俊明邀請三組父子進行此次〈亞洲人的父親:首爾篇〉,在非公開徵件的狀態中,這些訪談者更有被社會束縛的意念,如何對外談論父親,如何公開地將家庭狀況顯露在外,種種因素或許是前往韓國前無法想像的,卻也外溢出這些訪談者所身處的社會情境。
其二,侯俊明針對首爾,首次建構了父對父、子對父的雙重對照。他訪談家族中父親對其父親的記憶,兒子對其父親的記憶,從三代中拉出一條延續家族的線索,顯現亞洲對於「傳承」的想像,家族的拓展僅限於男性間,男性在華人世界中的血脈延續,有著父權敘事與國族主義的連結。侯俊明的創作中,並無思考著對應原有文化意識的思維,然而這些狀況卻在受訪者的訪談中,讓我們聯想的亞洲人的父親,不僅僅是家庭的紀錄,同時也是亞洲家族思想的重現。
回到首爾篇的三組家庭:「金氏家族」,父親為韓國大企業主管,兒子目前正在服役中;「任式家族」,父親為公務員,兒子則是畫廊業主;「元氏家族」,父親為韓國重要的文化遺產,製鐘者,兒子則繼承家業,繼續在推廣製鐘的傳統產業。侯俊明在與三組家庭訪談後重新拼裝,這些被述說的形象,轉而成為具獨特意義的想像。父如虎\如鐘\如犀牛\如松,父嚴肅\慈祥\酗酒\早逝,這些種種的家族記憶被作為圖像重新被述說,不僅僅是故事的集結,同時亦包含著侯俊明個人主觀自我了解\療癒的過程。那不僅僅是他人的故事,在訪談後、草稿轉繪畫語言後,也成了侯俊明的故事。
在《現實秘境》中,「冷戰」作為一個重要的關鍵字,在侯俊明的作品中如何發酵?此次訪談的父子中,製鐘國寶與繼承家業的兒子\公務員\大型企業主管\畫廊業主\服役軍人,在三則故事中,侯俊明藉由受訪者對父的描述,在日常的訪談中,重新捕捉過往的經驗;酗酒的父親\買吉他的父親\製鐘的父親\挖防空洞的父親等,突顯冷戰間(後)的個人生活經驗,被交織在圖像與文字之間,將種種的過往碎片被包覆在民族歷史中。
侯俊明在《元千秀之父》一圖中,將代表韓國皇族的《日月五峰圖》作為圖像後方的背景。在《有父愛如松》中在背景巨大的海浪中溶入韓國國旗的色彩,國族與家庭間相互影響的生成,個人的故事被包含、納入於可見的背景內。此次訪問的難度增高,同時韓國人也普遍不願談及自身家庭私事,故受邀的家族均為生活小康的家庭。或許,在韓國也僅有這樣的家庭願意提及自己的家庭私事。同樣地,侯俊明也提到在計劃訪談參與上,這些受訪者也較為保守,似乎不斷地考慮公開家族後的狀況而有所隱蔽,亦突顯韓國民族特性。
侯俊明提及這系列創作時,說是自身跟父親和解的計劃。而他也認為在這系列的創作中,的確改善了自身與父親的關係。「首爾篇」是此計劃的最新篇章,也是一次轉向。侯俊明作為人子、人父,似乎總帶著許多的虧欠。這是一個漫長的自我療癒過程,面向他自身及拓展出的家庭關係。侯俊明作為一個亞洲人的父親,在自我的經歷中,要如何投射、如何想像、又如何與自身和解?這也成了本系列中不斷探尋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