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仲涵最近在藝廊展出《光電獸,包含三件裝置與二件現場表演,其中〈LLLP(裝置版)〉與〈LLLP live 1.0(現場表演版)〉延續從2008年起發展的〈LLSP〉(Laser – Lamps—Sound Performance;2008)雷射日光燈聲響演出,〈光電獸#2—天花板〉與〈光電獸#3 – 整點釋放〉則分別為以聲音和光回應展出藝廊的空間量體,並在整點時間啟動的煙霧裝置。其中最特殊的一件〈人聲造光〉現場表演是首次加入人聲控制的元素,修正近十年來藝術家引領風騷的冷調聲響風格—若從表演風格更加成熟來看,《光電獸》的出發點似乎是以過去開創的成功為基礎,繼續找尋個人獨特的藝術感知表現。但若是從展覽的角度觀之,我們似乎可以發現建築體或空間本身在姚仲涵創作裡,有越來越重要甚至與「光的本體論」並重的傾向。
如姚仲涵於創作理念表示:「在⋯《光電獸》中,我將重新定義指向:建築、空間、尺度。」在西方,光與可見性(visibility)和測量(measure)等關係密不可分,最有名的是曾受教於林布蘭特(Rembrandt;1606~1669)的胡格斯特拉登(Samuel van Hoogstraten;1627~1678),他在1678年出版過一本《Inleyding tot de hooge schoole der schilderkonst: otherwise the visible world (Introduction to the high school of painting)》巨作。〈可見的世界(Zichtbaere Wereldt)〉是胡格斯特拉登「用以編譯作為指導原則的普世性概念」的結構文本,他更將繪畫藝術視為「保存和捕捉可見世界以觸及真實的最佳媒介」。據胡格斯特拉登的早期作者指出,在這位學者的教學層面: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用「影子戲」(Shadow play)來闡釋光、影與透視性之間關係的法則。在此「光」不但被視為可見性的源頭,在古典物理中以直線進行的光更是「透視法」的隱喻和圖示。(註1)
但如果我們看過姚仲涵的現場表演,不難發現他更在意的是「光」本身或科技的本體論,「光」(或聲音)都不僅僅作為表達其他可見事物的方法而體現於觀者,而是如他說的「致力於讓燈(光)的閃爍富有生命力,接近一個生命體的概念,因為非同於人類並取名為『獸』」。這種「肉身式」的存有,因而在數位時代引進了人與科技鬥爭的暗示,並以「獸」的命名作為馴化「科技」的想像。同樣的道理,對於科技的未知或恐懼彷彿也可能蟄伏於暗處現身,邱誌勇的評論〈空間中的純粹形式〉正是藉由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小說改編電影提出這種恐懼的可能形式。(註2)
雖然本文不傾向以精神分析角度拆解「獸」於展覽裡的意涵,但我們不妨先釐清「焦慮」(anxiety)與「恐懼」(fear)的分別,乃至兩者與「主體」的關聯如何產生意義。在存在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論述裡,「焦慮」是一種具有能動性的主體狀態,「恐懼」則伴隨著讓人產生恐懼情緒的對象「客體」。舉例來說,我們害怕發展機器人導致反撲人類,這可以解釋為將科技恐懼症投射在「機器人」上的恐懼。但若說我們對於發展機器人的科技將帶我們到何種賽伯格境界,這種未知感受在期待未來之餘,往往也伴隨興奮、不安或所謂的「焦慮」,按照(相當簡化的)心理學,對這種焦慮負責的方法就是實現此未知的主體。(此處論點可參考Rollo May,The Meaning of Anxiety。)
再回到主題,我們發現閃光和心理狀態的誘發連結,似是進入上世紀之初「現代性」母題中「光、電」匯流的岔路之一。正如周郁齡在她的文章裡曾提到,季辛(Braian Gysin)1958年搭乘車前往馬賽,當巴士通過樹木簇擁的小道時,他閉上眼躲開刺眼的陽光,卻經歷意想不到的經驗:
一種勢不可檔的光波帶著超自然的色彩在我的眼皮之外曝現,像是多面向的萬花筒在外頭旋轉。(註3)
展名《光電獸》不只作為修辭考量,還延伸出現代的光與空間測量的關係。光、電和煙霧的技術,使藝廊單純作為感知客體的空間被再裝配為具能動性的自我調節空間。因此有沒有可能,令我們焦慮的並非蟄伏於霧裡等待現身的怪獸,更是這棟混凝土建築本身之閃爍得就像呼吸脈動,猶如一具活物而可能將在其中的個人吞噬?不論是隨整點釋放、或隨樑柱伸展的LED閃燈,都是無名空間宣告存在的方式。如此一來,姚仲涵處理藝廊空間的思維,也佐證印卡在〈地方精靈的技術—再論科技分析下的劇場〉一文中的賽伯格化,從而以空間代理本體思考,將有機體的感知模式整併入科技中。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伴隨著展覽的現場表演〈LLLP〉,可回溯至從2008年起發展的〈LLSP〉系列,當時姚仲涵奠定了「徒手操作雷射控制日光燈」,以不同手勢位置組合改變日光燈閃爍和空鳴狀態的招牌技藝。這也再次提醒我們「以光/影測量可見世界」所隱含的辯證關係。(在「影子戲」裡,事物之形象並非由「光」單獨描繪的,而是藉由遮蔽的「影子」所勾勒。)姚仲涵同樣用「遮蔽」的技術凸顯雷射的控制界面;儘管此處的遮蔽有二層意指:第一是他用自己的手遮斷雷射光束,第二是藉由阻斷迴路使日光燈被遮蔽。當手遮斷雷射光而切斷日光燈光源時,黑暗裡雷射光映照在手上映照出幽幽紫光—既暗又明,卻是最令現場者迷醉的時刻。以肉身重新思考科技,新世代的觀眾又將作何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