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2021年參與「恐龍的顏色是愛中國」讀書會,講師謝一誼就「物種多樣性」概念討論,開啟我回想那些曾與我共同居住的生物們。牠們多是空間的訪客、部分是空間的原住民,在獨居的過程中我樂於接受牠們的陪伴、對牠們的行為進行觀察,有時也參與牠們的生死。總之牠們的出現的確構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但同時我也為如何更近一步理解牠們、平等地表述彼此既深刻又生疏的互動感到困擾。德勒茲拼裝的概念,將物種甚至非生命的物質視互為彼此的拼裝體,人類活在其他物種/物質的生命中、其他物種/物質也活在人類的生命中;Karen Barad則就「測量」概念,處理被觀察對象的「生命」主體性 (註1):通過量子物理學實驗說明,受觀察對象的存在狀態會因觀察者的視角及其所使用儀器的不同而呈現不同樣貌,「測量/量測」是建構的而非中立的。在人類歷史上也有許多與動物共同「相處」的例子,但多為人類的需求進行服務,如:美國土撥鼠日(Groundhog Day),利用土撥鼠的影子;日本章魚、駱駝、水獺輪番預測預測世足賽的得獎者等。
以下將就兩個人的故事與一則新聞,嘗試透過不同視角,對人、物種與環境如何自主發聲的可能進行書寫。
果蠅
我在2019年時,獨居於台北市區的小套房,那是方正稍嫌單調的空間,如同我的生活。在某一天傍晚,一切開始有了變化,我在日記上是這麼寫著:
今日是特別的一天⋯
無數個小黑點來訪,尤其在24小時後特別嚴重。一開始初次碰面是極其偶然的:房內沒有腐敗的食物、也沒有久放的垃圾,何以牠們選在今天誕生/來訪?每個角落在跟著牠們舞動的身軀都辦得可疑,我的體溫、唾液、氣息會不會也是牠們選擇棲居的因素之一?牠們越來越多,我嘗試與之共處,觀察,好奇牠們的生態與親屬關係,甚至興起了養育的念頭。彼此相處的幾天,有平靜、有焦慮、甚至開始預見自己未來的厭惡。我觀察他們、他們觀察我、我也觀察自己。
我上網查詢果蠅的細胞分裂速度與過程,卵、幼蟲、蛹、成蟲是果蠅的必經生命階段。據研究,蟲卵誕下後約20小時,果蠅便會以幼蟲型態孵出,又在24小時後會進行第一次脫皮,須經過三個幼蟲階段和四天結蛹期便會發展成蟲。我計算著果蠅的繁殖能力與死亡節奏,帶著有點興奮的心情倒數著屋子被果蠅填滿的那一刻。沒有意外的話,在14天後,我的房間即將被200隻小黑點充滿。我興沖沖地跟朋友分享此事、並擔憂著是否該做任何積極地準備。(註2)
而她,卻只是難為情地看著我,可能正在腦內高速運算、度量我的衛生整潔分數與果蠅繁衍速度的關係。
一天又過了一天,我開始思考著需要開始阻止他們無限繁衍的可能。他們會感到無聊或疲累嗎?應該適合有休息的地方嗎?喜歡怎麼樣的光線?或者想個辦法,放他們到更寬闊的地方生活?小黑點從混亂的幾團球、到整齊的球、兩邊相互出現、又消失、又出現、又消失。
後來呢?我再也受不了,五天後我決心送牠們離開。我想這對我們(我與果蠅)來說都是個完美的結局。滿心期待地打包牠們的糧食(水果),只需耐心地等待牠們再次出現,即可與之分離,將移居的環境條件一併打包,協助他們一家移居的搬遷。
在我打點好一切後,牠們再也不曾出現,一夜消失。
幻想螞蟻
在2019年底,我到洛杉磯駐村,對方單位所提供的,是一個空曠的大房間,有簡易廚房、工作桌、一套沙發電視。如果把個空間清空,大概可以停上三、五輛自小客車。在那個空曠的房間裡,有個神秘事件正在發生(我為此特別設立一個資料夾)。以下,我將嘗試以螞蟻的觀點對我自身進行書寫,並非為了揣摩或替螞蟻發表看法、而僅是希望在這樣的書寫行動、嘗試接近身為人類的觀察誤區。
我、我們,已經難以回想你是在什麼時候出現,我們總是待在這裡,大概知道人類的活動總是有一定的規律,幾個月,環境中的結構,包含空間、氣味、殺氣,便會有一些改變,我們族群的死亡率也因此浮動著。在往常的日子裡,在適當的時候,我們會組織隊伍靠近水源:那裡有個像深潭一樣的地方,幾乎不間斷地供應水源,我們嘗試下潛,有時可能會與水合而為一。我大概可以明白,對你們來說,「跳水」彷如一場神秘的生命儀式,這樣的解讀其實在我們的概念裡,也沒有太多出入,我們對於這樣的行為可以理解、也不曾懼怕,但並不會給予過多解釋。
在步入潮濕處後,我們就是不斷地往水源中心去,集體漂浮或橫越水潭,我們彼此嘗試用身軀聯繫、結構出各種可能的、不曾揣想過的結構方式,而更多時候,會在不知不覺中昏厥、後死去。而大概看以知道,有幾個時候,周遭的環境會突然有劇烈的改變,這一秒是漂浮在水源之中,下一秒便再次出現到陸地、被空間的扭曲擠壓致死、或是瞬間溺斃在強力水柱漩渦中。
你:你們有記憶嗎?你們的記憶儲藏在何處?
有很多時候我們好像明白,但不去陳述我們為何要這樣地活動,表面上看起來是日以繼夜。如果是要調動的記憶,我認為或許並非人類所想的那樣,或許對你們來說是同一個地方,但在任一種物質加入環境時,對我們來說就是新的地方。我無法解釋為何我們會選擇在你認爲的「那些」地點停留、匯聚同伴、創造結構、最終又看似「什麼也沒有地」原地解散,但或許這就是屬於我們創造的過程,並非有特殊原因、也並非不具有任何意義。
你記得嗎?還有一次,空間中出現了某個獨特的氣味,極度強烈,而且其實在許久前(不確定這樣的時間感之於人類,是否能夠對應)前曾出現過一次。在第一次氣味出現時,我記得我們的生命受到前所未有的「啟動」,大家瘋狂地流動、聚集,不斷地改變環境的空間、視角進行嘗試,日以繼夜;隨之而來的是環境的大變動,路徑與夥伴的身影皆變得更加模糊,而留下來的同伴仍然躁動著。對你來說是餵養與實驗的心情,但對我們不太一樣,糖分的暴增是一種脈衝式地對生命的膜拜,在第二次氣味出現時,所召喚的是:狂躁(容我不精準地概述),我們沒有重複的概念,只是不斷地捲入,在彼此身上進行結構、變換、相互成為彼此的結構物、用非語言方式不斷溝通,這是一個永不可能的追尋,這個追尋卻是一再而再發生。我原本以為我們會富足到底。但事實是情況瞬間冷卻。
你:後來,我到你們住所向你們道別,你們能感受得到嗎?
沒有意外的話,我們終究是回到同一個地方。不少曾來此居住的人,假如有些耐心的話,應該都能看見這裡。我們居住於裂縫下方,那裡的氣息與地面上不太ㄧ樣,又與我們祖先曾經習慣的不同。路徑就是入口,環境的路徑也是,只要路徑變得不同了,我們能夠察覺,至於辨識,又是另一回事了。
海豹
年初曾看到這麼一則新聞,「海豹在吃掉價值 3,000 英鎊的魚後迫使湖泊關閉」,一頭原本屬於海洋的海豹,游到英國埃塞克斯一處人工湖泊,無法再次自行返回海洋。海豹屬受保育野生動物,其群居天性、加上從鹹水到淡水的環境不確定是否對海豹造成多少程度的危害。動保專家們等討論各式營救海豹方法,比如使用麻醉槍或是對湖水電擊等等。考量到麻醉槍將海豹迷昏後,將海豹打撈上岸之際,會有讓海豹溺斃的可能(別忘了牠是保育動物),而電擊則是會全面破壞湖泊裡的生態(海豹具有厚厚的脂肪層),最終,人類決定以最原始的方式—開船人工捕捉海豹。
海豹怎麼想呢?原本看似生態失序的慘劇,因湖泊裡充沛的糧食—魚類,對海豹來說,這個新的「自然環境」,眼前並沒有讓牠自主離去的動機。Rochford這處人工湖(reservoir),是當地的垂釣勝地,在專人長年悉心維護之下,加上只進不出的人造地貌,為其此處創造了幾乎不存在天敵的生態環境。當人類在岸上焦慮海豹的身心狀況 (註3)(註4),對海豹來說,就像是住在超市裡,永遠被源源不絕的食物圍繞。人類營救的行為,無非是牠當前生存上最大的危機,據BBC報導指出,直至報導截止日,海豹對人類「擠眉弄眼」,就是捕捉不到。
「為了海豹的福利,我們會盡力拯救,但同時也不能給牠施加壓力。總之,要取得微妙的平衡。」救援隊成員,西蒙.丹尼斯(Simon Dennis)說。
而報導中的「受害者」經營垂釣生意的老闆急跳腳,因為其損失的魚群及生意難以求償,更何況求償對象還是個受保育的動物。
或許,在這個事件裡,相關的受害者不只是老闆,還包括無法自主發聲的魚群、人造湖的生態、原有的淡水生態與岸上的鳥類、植披生態、海豹、氣候危機、人造地貌等。每位在場、不在場、曾經在場、尚未在場,都困在同一個困境圈裡。或延伸Karen Barad對於測量的概念,用於進行量測、打造量測的視角、方法、工具,就如同環境的塑造,我們有時是觀者、被觀察者、也會是觀察中介,既然建構性不可避免,或許更關乎「如何創造、建構與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