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維持自身的存續、無止盡地再生產,胃口大開的資本主義需要吞噬越來越多。它必須持續翻攪任何平衡的循環,因為這些循環可能導致停滯以及成長機會的喪失。滅絕受它的吸引就像細絲受磁鐵的吸引,強迫成長的指令和對無限破壞的特權需求,是同一枚銅板的正反面─兩者不但相互依賴,更是不可或缺的結構。然而,無論多麼令人悲嘆,成長和破壞可以具有美學上的生產力,它們讓我們置身於一條想像正在朝向無機傾斜的世界將成何種面貌的道路上。藉著不斷侵略和清算豐富資源的脈絡,資本主義鼓勵影像投射出那些將無法挽回地遺留在盡頭的景象:一個死寂的世界。而且,正如人們可以想像(或看見)成塊遭到破壞和荒廢的陸地,像是局部榨取過後的荒漠化(desertification),人們也可以輕易地想像這些景象成為整顆行星的處境:整個地球有如一個兀自旋轉、毫無生命的岩石圈,籠罩著一層原為有機顆粒分解而成的細微塵埃。這個死寂世界的孤立團塊聯合成為一整片連續的地殼。
荒漠化,資源耗竭及其屏蔽
資源耗竭的歸化(natralization)受到屏蔽,猶如人們用以卸責的課稅,無可免地影響文化生產。雕塑,在它那讓人洩氣的室內設計和裝潢趨向上─即使採用的手法是出於某種反射式的、後布達埃爾式(post-Broodthaersean)的情調─也能在這個幾乎所有物的生產與體驗都裝配成商品化的都市基礎設施的世界裡,認出雕塑那複雜化與被縮減的地位。這種縮減的目標,預見了後資源耗竭(post-resource depletion)的沙漠化地景到來。
去年,設計研究團體基礎網路實驗室(InfraNet Lab/Lateral Office)研發一系列投資基礎建設計畫 (註1)。其中有一個饒富野心的再鑽探(Re-Rigging)提案,它打算要在裏海地區開發海上原油鑽探的基礎設施,儘管由於1991年後的國界和法律爭議而沒有全速啟動,但無疑是仍在進行中。該計畫打算以此種方式設置基礎設施,讓這些鑽探油管在最終失去用途並原地除役時(那裡原油鑽探只能有很短的壽命,預計會在2020到2030年間達到高峰),設計階段所嵌入的潛在用途將真正實現。在原油開採殆盡以後,這些既有結構便將移作休閒基地、鳥類收容和諸如此類的新生用途。在這裡最驚人的是原油耗竭被歸化為經驗上的事實─彷彿它注定會發生─而設計只能藉由將其納入過程考慮才有意義。這是此一計畫的務實現實主義;一個將要銷毀的景觀,變成此時此刻建築生產裡的決定性因素─而這個作用的終點竟是如此自然,以至於即使它尚未被啟動就可以不予追究了。
儘管基礎網路實驗室提出的系統適應性和反應性兼有之這件事沒有錯,對照那些20世紀下場如同無用水泥殘骸的獨占事業基礎設施也更值得鼓勵,但它所適應和反應(react)的首要之事,乃是作為跨國資本特色的浪費職志。這個特色轉換到某種地點上、甚至地理學上的靈敏度上:基礎設施不只是為了剝削某些層面或一地資源而構思的(在本案例中是海底地質的產物),更是一個位於多重元素、情境,和族群交會的介面。在裏海,基礎網路實驗室所提案的基礎設施,預料會夾在海底、海上活動(鱘魚族群存續與拓展的需求)和空中的事件(恰巧從這塊水域正上方切過的鳥類遷徙航線),同時也嵌進了系統在該設施喪失原始用途之際的潛在修補能力。這種伴隨基礎建設的無用消極預期,變成替耗竭後預備的正向規畫。它是為無可避免之事所做的先發制人設計,為了要縮減到最後只剩下廢棄設施的可能性,人們必須從毀滅的另一面加以思考。基礎網路公司用一種廣告手冊的語言這樣解釋著:「裏海油井鑽探場域將改頭換面,並為後油井期的野生動物、特立獨行的創業家,以及冒險追求者所共有。」(註2)
即使仍未塵埃落定,資源耗竭「倒果為因地」為現今設計確立可能與必要的界線。而不存在的、被想像的,未來的沙漠是決定什麼將要製造的調控力量。建築需求是以這樣一種方式成形,以至於任何縮減破壞進度的呼籲將被視為不切實際。這是新的常態,也是從獨一無二的未來提取力量的方式,此種未來則是跨國資本有利於其維繫與成長的提議。這和金融圈子的信用沒兩樣,先發制人的設計物化了還來不及實現的未來。先發制人的設計屈從於必要距離的泯滅,好替自己提出某種務實倫理選項的辯護:它願意正視苦澀的事實,並以不多愁善感的方式,為將臨的耗盡設計出最佳可能的解決之道。它不會未雨綢繆而想像替代方案,於我們所處的現在「逆向地」植入不同真實的可能性。它逼視著浪漫的選項,然後認命地、務實地接受唯一可用的代理者,是社會上極度無情又清醒的洞察未來之徒:這個「她」知道未來會怎樣,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暴風雨將肆虐的家裡先儲備帳棚、橡皮艇和瓶裝水。這種作法和「當我們觀察到一個自己在其中沒有真實影響的作用時,想要作出什麼姿態的迷信強迫傾向」(註3) 只有一步之遙。
終點站:從未來發動的一場侵略
當我們談到「後福特主義」、「非物質勞力」、「認知資本主義」、「臨工」,諸如此類名詞時,我們肯定是談論正在運作的資本主義影響及其物質條件。然而,直接和我們有關的也是這些條件。假如我們企圖從不同的制高點對它進行評估會怎樣?假如我們不是從資本主義所顯現與人類身體的關係,而是從它所披露將成為的目標來解讀它;會不會是一種異變的畸形,挪用它所接觸的一切能量的貪得無饜事物,並在此過程中推動著世界邁向無機的?畢竟,伴隨著它張狂似的擴張慾望、它無止盡的繁榮迷思,耗竭與消解一切不就是資本主義賴以運作的邏輯嗎?難道它不是一致地、又激昂地拖著一切─自然資源、生活方式、集體價值、社會組織的傳統形式、象徵系統、勞動個體、公共領域、社會安全網路、自給自足經濟、(動物和人類)整體族群、形式創新在美學生產上的可變潛能,還有幸福—到達它們的終點,而且不是全然地滅絕,就是在等價的邏輯下被消化?假如我們提出資本主義有類似代理的作用,也正是這種代理作用顯現於噬生態的物質操作呢?資本主義吃光這個世界。無論它產生何種變形,都只是在它的畸變消耗作用的不同階段。
想當然,這是像蘭德(Nick Land)這樣的人們所想到的,當他在倡議「資本主義的歷史就是從未來發動的一場侵略,發動者正是一個注定將敵人的資源完全提取為己用的人工智能宇宙」的時候。(註4) 它啃食了它所發現的事物,留下一片隱喻似的灰色化學泥質。這個未來的異形智慧顯然致力於帶來一種終極的無機狀態,某種將一切奮力打入後生物期的最後末日,並且,隨著它欲留在「後方」的未來而在歷史裡不捨晝夜地遞增邁進。就像一群盲目竄動的複製機器,資本主義靠著這個世界餵養以壯大自身,但也許不僅僅是腫大成一個自身擴張、巨大的版本─而像一個激烈的龍捲風,全力旋轉,留意著避開可能導致反挫的任何海岸(政治和經濟替代方案的),更追逐一切能讓它加速和增長更甚的情境。且就像是複製機械,它自身的凋零亦然,可能是由留在後方的荒蕪所宣告的,不過它至少在兩種態勢上抵銷這點:藉由編造行星旅行和後生物期生命(奇異點之類的)的迷思,並朝著這些路線推進技術發現;以及藉由生產容許它「從無到有創造價值」的抽象金融保險,如同威廉斯(Alex Williams)所主張的:(註5)
我們必須不透過任何資本主義與人類的相互關聯,而對資本主義的自體進行思考⋯因為肯定所有資本主義的分析,到目前都是預設成「為了我們」(無論在正面或負面的解釋裡)的資本主義觀點,可是資本最終只是一個無論怎樣與人性都沒有關係的機器,它與我們交錯著,我們對它而言只是零件,但它最終不是屬於(of)或為了(for)我們的。資本合理思想是一種巨大的非人形式,是一種徹底異化的,我們所知還太少的生命形式(它在這裡是完全無機的)。針對此種形式必須確實地進行新的調查,就像一種反擬人化的製圖方法、對異化財經的研究、某種外經濟學(Xenoeconomics)⋯馬克思(Karl Marx)的勞動價值理論仍不足以思考資本主義自體,無中生有創造價值的能力(亦即信用以及這個主題變形的所有金融工具)。對馬克斯而言,信用、「虛擬資本」,還有建立在這之上的投機操作都是「最高級的瘋狂形式」。不同的是,我們應思考以信用為基礎的「虛擬」資本是為最高級的資本形式。這不只是語意學的轉向,而是更為革命性的翻轉勞動(labor)、理論(theory)、價值(of value),追隨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瓜達里(Felix Guattari)將資本主義視為作用的觀點,在作為它存在之前的社會形式上探究,將它們拆解與重組以追查它邪惡且顯然隱晦的盡頭。作為過程而非堅實的「事物」,我們必須考量在它的目標裡隱含的真實本質,而不是最初構成它自身的原始組成零件。(亦即在虛擬資本而非人類的勞動異化的世界裡,後者肯定只是一開始的停靠站。)
於是在某種程度上,分裂是容易想像的:資本主義繼續虛擬地擴張,同時資源一旦榨光便只剩下無用的地景。世界再度終結,在資本主義的終點之前,是我們的終點。就算有特許,讓我們可以將灰蠱問題所承諾的泥濘與死寂世界,轉嫁至某個想像境界,讓資本主義在其中實現了它非得消耗殆盡不可的內具目標。這將是它終點的模樣。正如作為寓言的常態,兩者的關係並不是一個場景複製另一個場景,而是將另一個場景重新編碼,使它通過不完美卻影射性的關聯性而深刻地突顯。某個場景變成了另一場景得以通過它而獲得闡釋或逼近的比喻機器,特別是在手邊缺乏直接再現的時候,在逼近真實的僵硬邊界禁絕了精確描述的時候,更在個體不得不生產一種罷黜自身的理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