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地下室裡,《留給未來的殘影》正進行著一人預約、一人觀看的行程。(註1) 觀眾必須獨自經驗一段時間的專屬映展。眼前牆角,從廢紙廠拍片片場搬來的美術陳設,座椅及散落紙張,觀眾戴上全罩式的頭顯耳機,被拋擲進一場無法逆轉的旅程:「男子醒來在某個意識層面,所見所聽所感的是記憶?夢境?虛擬實境?還是死前的記憶回返?」(註2) 開放式的劇情大綱,落在絕對封閉式的VR觀影經驗中。
陳芯宜及她的VR視覺語言
陳芯宜2018年的《留給未來的殘影》從高雄VR FILM LAB首映結束後,在國外走了一遭,2020年初回到台灣,於台灣數位藝術中心結合VR的部份場景及創作過程的文件、側拍,共同展映。從劇情片、紀錄片、劇場、舞蹈,陳芯宜的創作從來不是筆直一條路,而今迎來VR,她視之為一套全新的視覺語言,學習、感受、分析,並構思、實踐。
如何召喚你的身體?如何讓你的身體真正有感?(註3)
在首映前,她的創作筆記寫下這個最初的提問。當觀眾已經進化到面對VR時自動調整成「虛擬實境」觀看模式─無論是絕對的沉浸狀態,或膠著於自身主體與虛擬影像的關係,又或者再反轉成卡夫卡的虛空主體,整座城鎮都像真的,真實的觀眾卻被反指為假─如何讓觀眾從傳統觀看電影時的「感同身受」,轉為如降靈般的「身受同感」,突然成為這個時代創作待解的新命題…
關於身體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它當電影在想。如果一開始就認定是電影,可能就失去探索的可能性,應該可以重新思考它的語言到底是什麼。」2018年初,高雄電影節找上陳芯宜創作VR短片,10月雄影即將開幕。此前,她只看過陶亞倫VR結合裝置的藝術作品,她為此展開密集的研究,大量看國內外作品,也看網路上YouTuber觀看VR的過程,「第一個有感覺的,是視角問題。」她說。
許多VR作品,將攝影機架設由上往下拍攝,觀眾如漂浮在一個世界之上,俯瞰下世,以致懷疑自身的主體位置──套用她的描述,若上帝亦似遊魂;又或者觀眾被夾處在人物之中,被VR角色的視線及對話「穿透」,此刻觀眾存在,卻「理應」不在場。陳芯宜說,她的身體感在此類觀看經驗中,被反向地召喚出來,直覺反應:「我想後退。」
「假若這些不是導演設定好的視覺語言,那這裡面的『我』,到底是誰呢?」梳理、細思自身的觀看經驗,陳芯宜感受到VR觀看者在主體上產生的悖亂:觀眾在戴上頭顯後,其主觀位置藉VR的獨特視界尤其強烈,遠超過觀看電影平面螢幕時,理解、感受、反思的內在行動主體,然而,由於媒材觀看的限制,觀眾的自主性卻相對被削弱。
簡單說,VR觀眾在經驗過程中常被提醒「我是我」,卻又無法「作為我」。那麼,如何將VR觀眾設計引入「我」這個位置,同時保有自主性的感覺?首先,陳芯宜刻意避開了自己觀影經驗中的「反向召喚」,將攝影角度調整為人們站立於地的平行視角,有意識地安排觀眾在虛擬空間中的位置,意圖召喚觀眾的身體感進場,讓觀眾的主體意識獲得安置與擺放。
然而,人類的身體感運作複雜,在五感之外,仍有肢體對外在的直覺反應、方向性,五臟六腑對情緒、情境的釋放、收縮、舒緩等,綜合運作,僅僅依賴平視共存的視角或角色設定,依然無法免除觀眾的「客觀」感。由於觀眾已經清楚預設自身正處在「觀看虛擬世界」的行為當中,加上VR的擬像終究無法真實再現出人類視覺的透視空間,導致陳芯宜曾經在戴上頭顯後,身處他人之旁卻「『感覺不到』他就在我旁邊」。
「『感覺』到底是什麼?不是腦袋相信,是身體相信。這到底是什麼?」直到開拍前一個月的某刻,她來到台北電影節,身處一部盲人語述日記的VR作品《聽見光明》(Notes on Blindness: Into Darkness)中。環繞陳芯宜身旁周遭,沒有寫實的空間,僅有抽象、少量、模糊的光影及線條,以及在耳畔的私密陳述─
一瞬間,「下雨了,屋子漏水。」盲人在耳機裡說,雨聲從更遠處傳來。此時,雨滴落在陳芯宜的腳跟前。「我跟妳做了一樣的事情,我伸出手了。我的身體進來了,相信,這個水,就在我面前,在我的身體範圍內。那個當下,我有點明白,身體的來源到底是什麼了。」
視點、聽覺,乃至內臟等感官、器官綜合運作的方向性,結合在虛擬空間內的安排,構成了「我」這個主體,被含納於我(主體)之內、世界(客體)之內的雙向運作。VR發展技術的未臻完善,導致即便以超寫實的風格拍攝,一旦不符身體慣性的接收訊息,即可能導致觀眾「不真實」的感受;反面來說,陳芯宜認為,以非寫實的空間及拍攝手法,將觀眾的身體感召喚進場,卻可能促成「真實」的感覺。「不是腦袋相信,是身體相信。」陳芯宜做了似是玄妙的結論。
儘管是高科技,卻不用AR(擴增實境),就可以召喚起視覺以外的感官運作,這是平日無法意識到的肌膚層及內臟的擠壓─龔卓軍曾借用現象學電影研究者珍妮弗‧巴爾克(Jennifer Barker)的「肌肉覺」與「內臟吐納覺」描述之。(註4) 揪著自己身體曾被召喚的「相信」,接著,一個一個,陳芯宜如圈套放入《留給未來的殘影》中,逐一把觀眾的身體抓進場。
關於孤獨的意識
「沒有一種創作,是得想像全世界只剩妳一人的。我必須先把我自己丟進孤獨,當這世界都沒有人了,而我在這裡面,眼前的人都不會跟我互動、都是假的時候,我的孤獨感被創造出來了─我才有辦法開始寫這個劇本。」
《留給未來的殘影》故事原展開如下:男子不斷往前走,空間轉換,經歷六個空間,象徵人生前行沒有回頭路;也許偶遇一人陪伴,但在某刻,若陪伴者離去或停下腳步,男子也無能為力,被迫繼續前往下一個空間,僅能回望曾經的陪伴者。但劇本一出,立刻被技術團隊勸退:預算規模、時間條件、技術限制使然,假如觀眾的身體無法透過裝置移動,虛擬空間卻持續向後挪移,觀眾的暈眩是必然。
六個空間不行,那就改成六幕吧。直到改了第六、七稿,看似簡潔俐落的劇本中,未被寫成文字的觀眾,將成為一場「生前記憶續存服務」的見證者,眼前的人,將在人生盡頭挑選三段記憶,重現。然而,記憶、夢境或虛擬實境,實則無從分辨,非寫實的石柱空間深邃如林、巍峨如神殿,廢墟般的紙書日記糊牆的睡房,肢體演員在空間中舞蹈或淡出至黑暗中,日常行走或躍動肢體,搭配如劇場的燈光轉換手法,聲音及光影的來源方向,引導觀眾的視線、專注點及身體方向性。男子(周書毅)在每幕銜接點中現身在觀眾面前,燃起一根火柴,臂距之近、隻手可觸;
記憶記載時間為一根火的時間…(註5)
這整段劇本創作的過程,顛覆了陳芯宜以往的創作經驗,她說,必須沉浸在全面的孤獨中,才能動筆。她用身體向我示範,無論是劇本或剪接後製,都必須以雙手手掌框住視線,觀看、想像,再行修正。「我必須知道我會看到什麼,當我轉頭過去,會出現什麼。我現在『看』著這個人,他正在跳舞,此時,我『聽』到那裡傳來聲響,轉頭去『看』,這是什麼感覺…」
用手框出一半的臉,她逐步對我展示這一切過程。我忍不住跟著做,彎成弧的手掌頭顯一樣圈住眼睛,整個視域被框在太陽穴外延45∘角之間─接近VR尚未被縫合的影像斷面,突然,視線變得隔絕於外界,雙目以各45∘角切面延伸向外,明明是臂距可觸的存在物,在手掌近距離特寫的糊框裡,近又遙遠,彷彿一種被框定住的動態影像的存在,近似「解離」的感官運作。
同樣引發她孤獨感的,還有VR虛擬視界及外在真實世界的雙層並存經驗。有一回,陳芯宜到了城西近河的Funique (註6)工作室看一部VR作品。頭顯內的影像精細、擬真,但非全罩式的耳機,讓外在世界運轉的聲音隱約竄進她的耳際,猶如夢將醒之際,外界聲音入夢。在VR中的陳芯宜並不因此出戲,卻是意識到雙層真實的並存,但無法撥開眼前這層視界,進入外層的真實。
「當你有兩層意識,就會開始覺得孤獨了。如果當初我沒聽到工作室其他人的聲音,或許不會這麼覺得;但我當時感覺到另一個世界,是我無法剝開來的,我聽到聲音,卻無法參與。」
陳芯宜在這次感受後,為觀眾的頭顯重新改裝了全罩式耳機,卻同時將這個經驗引入創作內容中,透過虛擬空間層次的混淆,強化觀眾在非寫實場景中的「真實感」。如第一幕的彌留空間,畫外音傳入觀眾耳際,下雨了、雨聲再進,或者聽見雨聲、再聽見畫外音,就是不同意識層的設計。類似的概念,出現在集體舞蹈的暫停格中。
以觀眾為核心的四面完整縫合空間裡,帶著頭顯的多名舞者面對面環繞觀眾,猛然的暫停,將VR的虛擬實境逆轉為詭譎的「超寫實」定格畫面,爾後舞者群一分為二,一方恣意舞動,一方如彌留般停滯。置於圓心的觀眾,夾在雙面映照的正中線上,身旁雙層世界的龐大集體都與己無涉,其中的荒誕、恐慌及孤獨感,不言而喻。
從兩面映照的凝視,再進一步推進,雙層世界是否能在VR當中被打破,由絕對的孤獨感中解脫?當觀眾與劇中男子被困在非寫實的意識空間中,久如一世,是否能使角色及觀眾共同獲得慰藉,願意離去?在此,她安排了觀眾隨男子跨步及跳躍,直接躍出螢幕框,緊接的強烈白光之後,海上飛行─這個場景,成為觀眾被長期禁錮於室內之後,唯一的劃破天際、吐息之際。
「在虛擬中太久了,還是會渴望這個世界。衝出去,放鬆,再回來,這個靈魂才有辦法真的被療癒,離開,才有辦法比較舒緩地跟這個人,跟觀眾說:『我先走了。』」每每在創作中逼近真實不留餘地的陳芯宜,卻也總是留有對世界的良善、柔軟與溫度。
在科技中召喚遠古記憶
「或許,我們對於真實的東西,就會想觸碰,這好像是人類感官很重要的直覺。就像下雨了,我手想伸出去,或有人想碰作品中的火,或摸牆上的紙。人類對於一些自然的東西,還是會有迷戀的。」在召喚觀眾的身體感後,陳芯宜如何進一步觸動觀眾的情感?她在創作筆記中的自我提問:
這條路要往哪裡去?VR要/能給人類的是什麼?(註7)
如水上飛行,如火光前的凝視,陳芯宜決定,既然當代人們都認為VR的特性是冰冷的高科技,那就反向操作,通過作品尋找人類最古老的記憶─水與火的元素—是她創作《留給未來的殘影》最初的存在。
她以劇場的燈光轉場概念,將火光挪用為空間轉換的語言,一方面避開耗費高昂的VR特效轉景,亦可跳脫傳統電影的剪接語言。但,火的存在,如何從概念轉化為擬像的成立?VR攝影需要充足的光源,加上360攝影機畫質不足、單機拍攝最高則為4K、每秒120幀(fps),陳芯宜原已打算放棄實拍,請特效團隊直接做。但是VR技術總監全明遠不死心,做了各種實拍測試,不同火柴、拍攝距離,最後,露營用的火柴、8K攝影再放慢速,與特效兩相一比,高下立見。
「真實的火真的很美,有一種魔力。」最終,火光成為獨身觀眾唯一最貼近身體的慰藉來源。
自然元素之外,陳芯宜也嘗試在科技快速發展的當代,重新尋回人類記憶傳承的模式。VR如遙遠的未來象徵,但如何將它返回一種故事傳述的載體,以其獨有的視覺語言向觀眾訴說「故事」,則是陳芯宜的執念。就如同《留給未來的殘影》中,從口述的畫外音,乃至於紙本、電視、VR頭顯的物件,都是人類記憶儲存及傳遞的媒介,只不過隨著時代新增型態。對陳芯宜而言,是否能反其道而行,透過虛擬影像,將真實與情感重新召喚回來,是她對自己身為創作者、訴說者的期許。
她回顧道,在創作《留給未來的殘影》的過程中,乃至其後,她的視覺感官曾暫時經歷一種新的變型─她描述為「眼睛VR化、世界VR化」,如同真實感被消磁後的視域,或者被其他生物寄生的視覺疊合,日常的「眼見」,被罩上另一層VR的濾鏡。她開始會在開車時,想像龐然大物突然從側現身,又或者車體猛然翻覆的眼前畫面,「可是卻是假的。」
創作後隔年,她又在影展上再度被提醒已然「VR化」的雙眼。那回,她重新看了以前曾帶領她感受「身體」的VR作品,卻突然驚覺過往的身體感已然消逝。她沮喪地離開展場,第一念頭,就是找上技術團隊的全明遠,說:「人類的感官真的很墮落。」前一年共同製作時,全明遠曾跟陳芯宜坦白,長期操作VR下來,他們早已因視覺習常而喪失陳芯宜曾有過的身體感。
有過這樣的經歷,陳芯宜極能理解,VR的科技進展結合感官刺激的娛樂產業,可能導致人類感知的虛擬化,或喪失真實感,「比如說有人覺得殺人很簡單了,血腥很容易了,什麼東西的價值被減低了,諸如此類,既然如此,我們能不能反其道而行,把它扭轉過來,使用VR,把人類的情緒、情感勾出來呢?」
回歸初衷,她只想對我們好好說一則故事;一個人類從遠古迄今,無論是記事、書寫或影像,一直不停歇的表述及傳遞。「我們總會被故事吸引。假設將VR當成新的科技,而不是從『說故事』這個古老的脈絡去思考,就會被科技綁住;假使,我就是要講一個有情感的故事,讓你有感覺,就可能利用這個科技,做到一些其他媒材可能無法達到的事情。」
故事,是陳芯宜送給當代觀眾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