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智慧城市是個值得深論的議題。儘管如此,隨著現代都會區如洪流般漫溢,不論是臺北、伊斯坦堡或者紐約,賦予城市智慧似乎成為全球規劃者用以改善快速都市問題的一帖急救藥方。這股智慧城市炫風當然也颳向了撒哈拉以南非洲人口密集的大都市,像是近年在奈及利亞拉哥斯維多利亞島上規劃的「艾科大西洋城計劃」(Eko Atlantic City)(註1) 及迦納阿克拉的「希望之城計劃」(HOPE City)(註2),越來越多執政部門似乎期望透過最新的資訊及通訊科技(ICT)來解決爆炸性成長所衍伸的都市疑難雜症。然而,當這些由跨國資金介入,並以杜拜摩天高樓天際線為願景的發展計劃,忽然打著智慧城的旗幟空降進入都市未來藍圖時,它們也明顯地忽略週遭大片老舊城區存在已久的基礎問題,包括水源潔淨、大眾交通以及廢棄物處理等。乍看之下,這些「智慧城」或許更像是建造給少數精英階級的世外桃源,而沒能真正提升整體城市的軟體智能。
長期關注相關議題的多哥建築師塞納梅.科菲.阿波德吉努(Sénamé Koffi Agbodjinou)指出,或許問題的癥結在於這些根基在西方模式的設計並未實際考量非洲的都市境況,它甚至形成由上而下的政治利益結構,最終仍難以嘉惠多數居民。為此,塞納梅和他的團隊嘗試結合現代化技術與傳統的文化價值來創造一種新的解決方法,建立起他稱為「數位方言式(Digital Vernacular)」的、以下層為主體的發展模型,希望透過民主的方式打造永續有機的智慧城市。為了釐清這個城市改造方案,筆者走訪了他們位於多哥首都洛美的工作中心WoeLab,並邀請總監塞納梅談談團隊的計劃概念。
致穎(Chih Ying):我在2019年初於德國卡爾斯魯厄藝術與媒體中心(ZKM)看到你們的計劃發表,印象非常深刻,因此特別想來實際暸解你們的執行細節。可以請你先簡單為我們介紹WoeLab嗎?
塞納梅.科菲.阿波德吉努:在ZKM的展覽確實讓更多人注意到我們的計劃。(註1) 關於WoeLab,簡單來說,你可以把它想像成分散在城市裡的建築實驗室,藉由相互串連的網路平台分享資訊。從2012年開始至2019年中,我們已經成功建立兩座這樣的工作中心,並分別命名為「WoeLab Zero」和「WoeLab Prime」,而第三座「WoeLab Tiers」正在籌備中。這些工作室的主要目的是推展由「智慧市民(Smart Citizen)」所組成的網絡,並由下至上地完成智慧城市的建造方案。該方案的目標並不是蓋出摩登的高樓大廈,相反的,我們更在乎如何透過科技解決洛美現存的各種生存問題。我們邀請所有市民進入這個網絡,尤其是年輕人,不論他們來自什麼樣的背景,我們都無償提供科技相關的資訊及教程,讓他們熟悉網路、程式以及各種新媒介,使他們變成所謂的「智慧市民」。我們相信只要有足夠多的智慧市民,就算沒有微軟或是谷歌等大企業的資金挹注,我們一樣可以使城市充滿智慧,而且是具有民主價值的智慧城市,我們將這個計劃命名為「非洲中心都市」(HubCités Africaines)計劃。
CY:最初是什麼啟發了這個建築實驗計劃呢?
SKA:在巴黎建築學院(Paris School of Architecture)學習時我已經意識到,許多西方的設計概念並不適用於非洲,因為設計所創造的形式本來就與生活方式息息相關。若不理解在地文化,便無法利用設計去解決問題。所以後來我決定繼續攻讀人類學研究,試圖釐清是什麼樣的結構支撐著非洲的生活樣態。我發現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傳統文化中,普遍存在一種共享的聚落模式,很多村莊甚至到今天都還保有這樣的習俗。村莊的居民會共同在社區中心劃定一個「起始地」(Initiation Area),並將村內未成年的年輕人聚集在那生活至少半年至一年的時間。所有參與者都會被要求一同工作,較年長的成員帶領年幼者學習各種生活技能,成年人也會透過這個機會仔細觀察每個成員的潛力與工作狀態,並協助決定將來可能從事的職業。這段生活經驗至關重要,因為這些年輕人會練習共同決定事務和解決問題的方法,它對於整座村莊未來的發展也具有決定性的影響。WoeLab的核心概念就是在當代城市中延伸這樣的生活樣態,方法是建立許多概念類似的共享空間,我們稱之為「樞紐」(Hub)。每個樞紐都以自身為軸心,標出半徑一公里的圓形,這個範圍內就是樞紐的關注焦點。也就是說,包括你前幾天參觀的WoeLab Zero,還有現在我們所在的WoeLab Prime都是所謂的樞紐,而它們的資源都會用於解決半徑一公里內的公共問題。
CY:為什麼是半徑一公里呢?
SKA:這個大小是所有成員一起決定的。當然也可以劃定更廣的範圍,但相對的需要付出更多心力去管理。我們認為半徑一公里的圓比較實際有感,也比較能建立緊密的社區關係。一旦這個範圍內的條件與機制上軌道,或是有剩餘的力量,我們就會到二公里外的範圍組建新的樞紐,並且把人力資源分散出去。這些樞紐會逐漸形成社區共享的交會點,當越多人加入這個互助系統,網絡的功能也就自然變得更強大。目前完成的兩個WoeLab各有大約30名成員,多以年輕人為主。他們分享所有的工具、技術與經驗,並共同作出各種決定。另外,每個WoeLab內也規劃了一個叫做「糧倉」(Granary)的空間,說直白點,就是現在流行的開放式共用廚房,讓那些家裡沒有地方或炊具做飯的人能進來使用。這裡沒有支薪制度,所有的教學和工作執行都是自發性的。每天下午一點至二點之間,成員會停下手邊的工作聚集在一起,開會討論公眾工作進度與交換意見,像今天我們就有談到該如何接待你的採訪。這種互助共享的工作方式,基本上就是來自前面提到的部落文化。如果我們從設計的角度來看,非洲傳統的部落建築其實並不是用來藏匿私人生活,相反的,它們的邏輯原則是能夠形成照料社群內每位成員的生存環境,WoeLab推動的就是這個中心哲學,你可以把它想像成類似某種當代烏托邦的狀態,或許更容易理解。
CY:可以和我們分享WoeLab目前正在進行的項目嗎?
SKA:整體來說,我們的目標是希望結合科技與社群網路去解決各種公共問題,包括交通、飲食、能源和垃圾處理等,都是我們的關注焦點。由於資訊是共享的,假使其中一個WoeLab成功地改善某個問題,相應的技術及方法也會被使用在其他工作中心,快速提升整體的應變能力。我們第一個發起的項目是嘗試改善食物供應的「城市閣樓」(Urbanattic)計劃。在洛美,食物來源及品質是個普遍的問題,我們的對策是想辦法在城市內建立更多有機菜園。在你走進來WoeLab Prime之前可能有注意到,我們甚至在門外的馬路邊上種菜,類似這樣,我們的工作中心會在負責範圍內四處詢問、組織週遭能夠被利用的閒置區域,可能是別人家的庭院,或者等待開發的閒置用地,只要問到能用我們就用,只要有地就有辦法耕種。最近甚至開始引進水耕栽培法,這樣就有更多可以利用的空間。
除了增加產地外,為有效管理食物分派,我們建立一個網路平台 (註2),使用者能在平台上看到與我們合作的菜園分佈,還可以直接上網買賣蔬菜。銷售的利潤在扣除土地租金後,會被使用來建立更多的菜園,如此循環擴大。而在這個數位平台的基礎上,我們也同時建立一種新的經濟體制,這個體制是這樣運作的:每位來菜園工作的人都能夠按照工作時長累計點數,點數就記錄在他們的個人資訊頁面上。這個介面有點像是臉書,或一個虛擬銀行帳號,在累積足夠的點數後,使用者就可以使用點數兌換食物、商品,或甚至和他人換取勞力。
CY:這個點數制度聽起來就像是一種新的虛擬貨幣,你們是否會擴大應用範圍呢?
SKA:沒錯,這個點數制度有非常強的潛力,尤其是它能避免許多傳統貨幣衍生的問題,也讓沒有足夠現金的人更願意加入WoeLab。目前我們已經開始將這個平台延伸到工作室其他的項目上,譬如我們的減少塑料計劃。洛美的空氣污染有很大部份都和焚燒塑膠有關,在缺乏公共的垃圾處理體系下,如何建立有效的塑料回收機制一直都是我們十分重視的目標。現階段我們直接向周遭的居民發送特製的專用塑膠回收袋,用來蒐集沒用的塑膠廢棄物,每當使用者集滿整袋的塑膠垃圾並交回給我們,就可以獲取三點。這對居民來說這當然是很誘人的選擇,因為他們既不需要特別處理垃圾,還能賺點小錢。在我們蒐集到廢塑膠後,工作人員會將這些塑膠清洗乾淨、分類,然後讓設計師去動腦經,把它們再製成手工商品或轉賣給中間回收商。你能夠想像看看,假使有更多人加入這個計劃,就能減輕城市巨大的垃圾負擔,也會減少焚燒所帶來的廢氣污染。而沒有足夠金錢的居民,當然也可以透過這種交換制來改善生活。
CY:生態與環境問題是否為WoeLab當前最主要的考驗?
SKA:其實我們沒有預設先行處理什麼樣的問題,不過因為城市本身的結構,生態與環境問題接踵而來。但事實上,就像一開始說的,WoeLab有一個中心使命—也是我認為最重要的目標—就是培養更多智慧市民,尤其是年輕族群。他們的學習能力很強,總是能有創意地運用現有資源。我們所有的WoeLab都設立創客空間(Makerspace),裡面有基本的設備提供參與者使用,一位WoeLab的核心成員Kodjo Afate Gnikou就在這裡完成他的3D印表機計劃。他透過網路群眾募資的方式找到最初的研發資金,然後成功利用廢棄的電子材料打造出成本不到100美金的3D印表機,同時這也是世界第一台由廢料組成的3D印表機 (註3)。這項技術大大提升了WoeLab創客空間的能力,現在所有工作室都能輕易地進行3D列印與教學,此外,阿飛特的計劃也證明即使資源極有限,我們也能夠通過創意與互助來實現想法,改變現狀。
CY:WoeLab未來有什麼計劃呢?
SKA:目前我們正在努力籌建第三座WoeLab,它將會被命名為Tiers。這次我們希望從零開始自己蓋,計劃建在靠近迦納的邊境地段,因為那裡離市中心有段距離,土地比較便宜。新的WoeLab除了將包含其他工作中心原有的機能項目外,特別的是,裡面還會規劃以設計為主的學程,完成後它可能更像一座設計學院,我們甚至將提供獎學金讓學生來學習。雖然洛美市內已經有間「非洲建築與都市學院」(African School of Architecture and Urbanism),算是全中西非規模最大的建築學校,但是我認為其課程規劃並不完善。我們的計劃是希望學生在專業科目畢業後,能再來我們這邊學習兩年左右,有點類似碩士或是進修學程。我們的項目會更積極地與歐洲的建築機構進行交流,拓展學生的國際視野與實踐能力。目前已經有多所德國學院開始和我們談合作案,包括卡爾斯魯厄的ZKM藝術與媒體中心以及柏林藝術大學的建築學院等,明年我也會到柏林進行一系列的訪問,詳細洽談交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