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深人靜時,曾經存在人與人偶、模型和機械人間一次次高度的情感交流,一次次陌異、非家又熱冽的相互想望,一次次親暱熱切的相互傾訴, 一次次孤獨卻「萌」得讓人忍不住想抱抱她、侵犯她、進到她裡面的感動,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位安利美特大神所保證的…安利美特大神,妳知道那些夜深人靜坐在電腦前的阿宅,那些對妳進行拆解、塗裝、改造、繪製,將妳捧在手掌心,賦予妳生命的動漫畫家、模型或原型師,那些努力想成為妳的角色扮演者,那些試圖在化身為汝的動漫影格和機械人模型中尋找汝之蹤跡的動漫迷看著妳的神情是多麼深情、著迷、專注,但又多麼自信、自傲和神氣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們在享受,把玩我的分身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喜悅,但你說自傲和神氣?我不懂這種自傲是打哪來的?」
我、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可是你不是去看了他們,不是聽了他們怎麼說了?」
是啊,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當初只是看和聽而已,沒有體驗也無法體驗,我感到自己處於一種想說又說不出來的秘結狀態。
「你不是動漫迷嗎?」
不算,頂多小時候和大家一起看《聖鬥士星矢》、《北斗神拳》、《七龍珠》和《亂馬1/2》,然後最喜歡《ゲゲゲの鬼太郎》,買過眼珠爺爺的公仔這樣罷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跟你說吧,其實你形容的『秘結』狀態,一方面真的是某種溝通性的缺乏或喪失,另一方面,卻代表由這種溝通性的喪失所象徵的某種『秘密結社』狀態;也就是說一方面這種交流或溝通能力的喪失、這種無法再和他人傳達體驗的感覺,在現代不是只是你有,而是現代人的共同處境;這是你說的秘結所傳達的第一層『秘密結社』狀態。但如果把秘結放在動漫或同人誌文化來看,我們會發現喜歡動漫文化的阿宅或阿宅藝術家那看似頓挫、溝通失敗或殘念的社會性所帶出的,其實是某種不溝通或『不以社會正統方式溝通』的潛勢或能力,或是在以動漫或同人誌作為社會上的主流媒體和生產模式皆顯得失效的情況下,所開啟的另一層透過動漫和模型的秘密結社自由喔!」
妳是指,這些動漫和模型所形成的其實不只是一個集合,也涵蓋在這些動漫和模型背後對他們進行創作二次設定、生產、詮釋和消費的個人間的團體或連帶關係嗎?
「一點也沒錯。這就像我的許多分身在桃園策劃的動漫大展一樣。動漫大展打開的就是這樣一個空間。但有趣的是,這種共同體的形構並非由動漫模型的實體,它們外在的實證性和視覺效果,而是由作為動漫否定的漫畫家、電繪師、模型師、原型師、當代藝術家及其可見性所擔保的喔!用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或沙特(Jean-Paul Sartre)的話,就是這次動漫大展的共同體所依賴的比較不是『存在』(Seiendes/étant)而是『存有』(Sein/être);比較不是『為己存在』(être-pour-soi)而是『在己存在』(être-en-soi)。與其說是加法,不如說動漫大展的共同體乃是『多元化』(multiplication)的乘法構成的。它讓你看到或其中最值得看的,不是這些動漫和模型所形成的集合有多炫,而是這些動漫和模型背後的,相對來說更容易被忽略的生產過程,以及作為這個生產過程的組成部份的創作者、創作元素和創作程式碼。」
喔!我知道了,妳是說這次的動漫大展比較側重動漫文化的創作過程,而非被創作出來的動漫和模型實體對吧?
「也不完全是這樣。這次展覽呈現一個充滿巨大皺摺的世界,第一層是最可見的自然及其對立面的皺摺,即由(鋼彈)木雕和同處一室的蠶寶寶、獨角仙象徵的自然與動漫文化、機械與人造世界或世界的人造性間的皺摺或某種相互流變狀態。」
「第二層是由初音或許多動漫人物開啓的『萌皺摺』。這種作為皺摺的萌其實是來自於角色傳達的訊息與角色人物的真實之間的落差,意即『介面—資訊』與『故事—真實』的反差。而這種反差也可被翻譯成傅柯(Michel Foucault)所說的『說』(énonciation)與『話』(énoncé)的區分、或康德(Immanuel Kant)所說的『現象』(phenomenon)和『物自身』(noumenon)的劃分、迪博(Guy Debord)預設的『表象』和『真實』的對立,以及柄谷行人 (註1) 在對康德哲學重新詮釋下所操作的『現象』與『物自身』的二律背反,或『現象』與『物自身=他者』兩造的『視差』(parallax)。(註2) 也就是說,這種萌的狀態其實傳達出某種真實,這層皺摺所呈現的是現象與物自身,或表象與真實的對立在現實上產生的效果或徵候,因此將我們從現實和真實的倫理體制拉進了美學體制,並再次製造了法國思想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所說的『感性分享』喔!」
「第三層是剛剛說的動漫實體與動漫創作間的皺摺,而這個實體與過程間的皺摺其實也與我要說的第四層皺摺,與動漫大展的一個重要子題《如果阿宅讀了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裡『阿宅與吉爾.德勒茲,阿宅與當代藝術、動漫與當代(藝術)』間的皺摺息息相關呢!」
喔喔!怎麼說?是要我們成為『好/豪宅』的意思嗎?
「不是啦(敲)!意思是要我們注意阿宅及其代表性象徵的動漫與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的關係,這層關係正好是與『成為好/豪宅』或『看展後宅的更宅,當代(藝術)的更當代』的同一性相對的!阿宅或動漫與德勒茲在一起基本上也會發生兩件事,或『2×2½次方』喔!第一是作為『哲學(家)—概念』的德勒茲,包括作為哲學家生平的德勒茲和德勒茲在許多論述中創造的『哲學—概念』。第二是像『如果阿宅讀了吉爾.德勒茲』的策展簡介所說,作為台灣當代藝術或當代(藝術)聖經以及社會性象徵的德勒茲。而這個2×2½的德勒茲在分別劈腿阿宅和動漫、分別與兩者在一起或者搞 3P 的話也會發生有趣的事,這些有趣的事正好是對策展簡介中的三個問題『如果阿宅創作當代藝術會如何?』『是否會產生另一種當代藝術的類型』和『是否會讓阿宅有更多的社會性?』的回答。」
感覺好玄喔!多說一點嘛!
「好吧!看在你還有點慧根的份上(煙)。事實上,這個『德勒茲—概念』或『阿宅—德勒茲』方程式,關乎的不只是阿宅讀了德勒茲後會變如何(是否變得更有社會性),也在於德勒茲被阿宅讀了後會變得如何(是否被褻瀆、玷污或產生進一步流變)喔。首先,如果阿宅讀的是作為哲學家生平的德勒茲,有一種情況是阿宅可能覺得德勒茲過著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人生,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所以對他毫無興趣也不受影響地繼續自己的生活。也可能出現一種情況是,德勒茲、與德勒茲生平有關的人名、德勒茲著作及他所提出或重新問題化的重要概念被阿宅進一步去哲學化、字面化或扁平化,進而被轉換或挪移到動漫這個新的場域。也就是說,在介紹德勒茲生平必定帶到的書名《S-M 介紹》(Présentation de Sacher-Masoch)或《千重台》(Mille Plateaux)在被阿宅讀到時,也許會被當成某種類型的動漫主題,或被當成某個人物放大絕招名稱,而這種去陌生化也許是『無厘頭』在當代所發展出的另一種與批判理論及『議論/八卦』社會對話(=逃逸)的模式喔!」
「至於德勒茲的生平在被阿宅讀了後,對那些德勒茲專家而言,則可能因為『喔!這些東西也被那些人讀了嗎?』而在無聊空檔開始對德勒茲及其相關一切與阿宅和動漫的關係進行關注。換句話說,不只是阿宅和德勒茲間需要機緣中介,和動漫間也充滿機緣和中介,另外,如果生平(沿革)是將個人神聖化的模式,那作為『凡人代表』的阿宅讀了『作為生平的某人』這件事便意味玷汙了這種連續、道統和疆域化的『生平模式』,這種玷污也可說是德勒茲自己說的『解疆域化』(déterritorialization)或阿岡本說的『褻瀆』(profanation)喔!德勒茲的概念被阿宅讀了以後,對那些德勒茲研究者及其概念的使用者而言,或許會變得更有趣、更貼近生活和更有表現性,形成某種在將德勒茲概念與一般人溝通時梗在那的不可或缺參照點(=路人甲觀點),也就是阿宅在當下形成的德勒茲事件,或德勒茲在當下的『阿宅流變』、『阿宅時刻』或『阿宅判準』,甚至促成德勒茲在當下的吊詭的黑格爾(G. W. F. Hegel)或巴迪烏(Alain Badiou)時刻喔!」
那作為當代藝術聖經和社會性象徵的吉爾.德勒茲呢?
「那更有趣了。首先有趣是來自將阿宅和德勒茲類比於動漫和當代藝術,這不僅意味著將阿宅和德勒茲與『其熱愛或談論的東西』劃上等號,也意味著阿宅和德勒茲是被動漫和當代藝術這兩個其熱愛談論的東西所造就、定義和標示的。其次,有趣也表現在『以阿宅身份展現,創作當代藝術』這件事上。周代焌、張立人、陳依純、陳敬元、許哲瑜和蘇育賢都成為阿宅,也都是當代藝術家。換言之,對藝術家而言創作當代藝術這件事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但為什麼『阿宅創作當代藝術』會在六位藝術家身上成為問題呢?如此一來也許『阿宅』並非我們所想的『阿宅』,『當代藝術』也不是我們所想的『當代藝術』吧!」
不是我想像的阿宅和當代藝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由藝術家所體現的『阿宅創作當代藝術』這件事,必須來自於某種阿宅自覺,以及基於這種自覺的創作。從某個角度來看,這種自覺創作其實是對當代藝術家自我設限、焦慮、創作門檻,或對當代藝術的真理技術的抹除。這樣的創作必須來自於阿宅藝術家對自己是阿宅的自覺,並使這種具備高度個人譜系和歷史性的『自覺—體驗』或『自覺—反應』成為將『看動漫』這件事(在當代藝術場域中)自然化或去問題化的觸媒,也成為藉此形成創作的某種形式、『角色設定—故事』或經驗性養料。但從另一個角度,這種自覺或創作卻又吊詭地成為對『什麼是當代?』及『什麼是(當代)藝術?』的提問。也就是說藝術或『藝術的自我切分』在此成了阿宅生命或『動漫魂』中的偶發性時刻,某種『阿宅的藝術時刻』或『阿宅的藝術劇場』~從這種『藝術—時刻/劇場』來看,這些作品也呈現出兩種動向截然不同的『重新看待世界』方式或影像手勢。」
「首先,如果蘇育賢向藝術家坎托(Mircea Cantor)的作品〈Deeparture〉致敬並對其進行測量的〈深度穿越〉(Deeparthrough)、張立人越脫越少的〈古典小電影〉、陳敬元纏繞綑綁所有人的耳機線都連著一隻超A級魟魚的〈Staggering Matter〉和許哲瑜的〈大事件景觀〉可以視為對Chim↑Pom在後311的〈意氣 100 連拍〉的秘結、巧合或在節奏變換、韻律和態勢上的呼應;如果這些作品的『後事件影像』共同給出的是某種『要下去夠深才站得起來,才有辦法突越,才看得清(世界)全貌』的內勢或大驚奇,那周代焌的〈依舊如此美好:還我漂漂拳〉和陳依純的〈美好的生活〉的純回憶影像所訴說的就是『這世界依舊如此多嬌』的綿延或大幸福吧!」
感覺這兩種重新看待世界的方式仍和我們自身的情感狀態有關?
「一點也沒錯。這兩種方式也進一步地指向我們『之所以為我們』的某種狀態,這種狀態最終,也將穿越我們,指向那個作為事件的、名為『如果阿宅讀了吉爾.德勒茲』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