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不論是從策展或電影觀點出發的討論,都重新發現了展覽與影片集成不同藝術形式、媒材、類型的這個全藝術共通點,兩者皆在時空延展的、敘事與論述的可能空間之中,將集結的異質元素重組搭配。本文探討2013年威尼斯雙年展銀獅獎得主法國藝術家卡蜜兒.亨羅特(Camille Henrot, 1978)在雙年展中得獎的影片〈極度疲勞〉(Grosse Fatigue)與她去年由法德丹麥幾個機構聯合製作,由博物館文物、藝術家個人作品和網購來的物品等各式物件、圖像、影音構成的大型裝置同名展《白狐狸》(The Pale Fox),和這兩件作品之間虛實辯證的關係。
宇宙與內容的不斷爆炸
〈極度疲勞〉鮮明體現偏執地蒐藏分類狂熱,以饒舌音樂錄影帶的形式述說了宇宙的歷史;在13分鐘內饒舌詩人傳誦宇宙誕生歷史的長詩貫串影片,頭尾融合了眾多宗教和不同口述歷史傳統中的各式創世記傳說,以嬉哈的節奏引領敘事前進。畫面就如藝術家所說的「直觀的知識展現」,從一個螢幕觀察整個無盡的宇宙,徹頭徹尾畫面都在蘋果電腦桌面上。隨著鼓點節奏打開銀河星系桌面背景上的「宇宙歷史」文件夾,打開不同的視窗、檔案,不斷地開啟、關閉、播放、切換、並列 、層層堆疊;一群剛破蛋而出小海龜、趴在i-Phone上的翠綠色小青蛙、軟體動物特寫、像地球的氣球、塗著鮮豔指甲油的手剝著蛋、搓著橘子、旋轉著玻璃眼球、把玩彈珠、帶著研究員手套的手從櫃子裡拿出、展示各式動物標本館藏、非洲大地之母雕像、正在自慰的女體、Google Search、維基百科、螺旋狀的貝殼、筆刷在紙上畫圓圈等等。時而色彩眩目、時而驚人,這一切都在饒舌節奏下快速地閃現和消失,游標如魔術師的手,巧妙地搬演和展示著各式精彩的影像收藏:大量藝術家在華盛頓史密森學會(Smithsonia;世上最大的科學博物館群)駐村時拍攝的館藏。
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不論是要展現或瞭解如此大量的訊息,都注定是失敗的,而饒舌詩人奔馳的速度和嬉哈節奏的壓迫感,更是呼應收藏癖分類狂的偏執, 如標題《極度疲勞》體現超越極限的過剩和爆炸狀態。
原始古老的偏執慾望
大型裝置同名展覽《白狐狸》則透過並置大量視覺元素、不同的文化知識,挪用考古學、人類學、動植物研究等科學化的方法,收藏、分類、保存、系統化安排整理物件。人類企圖排序分類萬物的戀物非理性衝動,實則是透過周遭物件去了解世界。展中觀眾漫步在藍牆壁藍地毯,較一般白盒子展間接近居家空間的整個藍色空間中,被成千上萬的各式物件包圍,地上一條玩具小蛇左右擺動優雅地引領著,像是進入藝術家複雜的思緒中。睜大雙眼的嬰兒照、大小銅製木製陶瓷雕塑,分不清是藝術家自己的作品,是借來的館藏,或是便宜的仿製品—不過看來都跟非洲脫不了關係,堆疊的書本、報紙、相片或是旅遊紀念品,大白鯊張大嘴巴的照片,珍奇異獸加上好品味的異國情調,藝術家的東方風格抽象線條畫作,雜陳於電子相框、網路圖片和網購來的趣味物件之間。藝術家所設計富有雕塑性的鋁製展示架蔓延在各面牆上,既是日月的子午升落動線也是抽象的時間軸,是大歷史敘事也是展覽自身的起承轉合,呼應眾多元素中可見到的生命和科技的誕生、發展和終老。
除了運用一個無強烈節奏的環境音樂包裹住整個空間,藝術家自己的作品(抽象線條畫作與鋁製線條展示架)節奏性地間歇出現,巧妙連結眾多不同的視覺元素。累積大量的文物件,操作拼貼神話傳說等人類知識文化和象徵意義的網絡,並在高度結構化的空間環境中,透過極為個人化的蒐藏分類和展示機制,準確地組織和陳列來源各異、價值不一的物件,打破慣例的分類結構後產生藝術家自己的體系。
《白狐狸》標題取自1965年出版的人類學研究著作,兩位法國人類學家(Marcel Griaule & Germaine Dieterlen)研究西非一個以擁有複雜神話系統著稱的多根族(Dogon people)。其世界觀已含括不同的文化、信仰、天文、數學、哲學體系,並提出一個包含天文物理、農業生物學、形而上學等複雜元素的宇宙起源,而白狐狸則是其中一重要神祇,代表了失序和紊亂,同時也掌管著創造性、好奇心和自由。藝術家表示她無意建立一個秩序連貫的環境,《白狐狸》原意並無好壞的分野判斷,重點在於它擾亂了一個看似完美的平衡系統。這也呼應著藝術家自身的創作過程,其作品兼具原始未知的混亂生命力和科學分析的理性秩序,新的意義就在從矛盾衝突劇烈撞擊中竄出。
創造衝動與理性秩序
若比較「展覽的空間性」展示和「影片的線性時間敘事」展示,我們可試著由三個角度切入兩者間的關係:一、將在空間中的展覽視為在真實時空中的影片,觀者在展場中的身體移動和視線結構出類電影形式的時空敘事美感經驗;二、將展覽視為影片拍攝場景—或供拍攝的材料,展場設計有如電影中導演的場面調度,透過鏡頭紀錄下千萬種可能敘事當中的某個選擇;三、如同電影博物館展出關於某大師導演的展覽,所有相關的文物、影像、音樂、場景、道具、服裝等等都可能搬進展覽中。
其實亨羅特 2007年的展覽裝置《新世界》(The New World)和影片《空間影片》(Film Spatial)就可以觀察到這種檔案收藏—影片再現—空間展示的關係。此系列作品是她和建築師Yona Friedman相會的結果,影片以建築師愛犬的角度,搖擺探索漂移流動的鏡頭,探索他滿布各式人類民族誌收藏的公寓,在影片中呈現頗為雜亂的眾多收藏品,在解構空間的同時,抽象地創造一個新的時空敘事邏輯。在展覽中則將影像空間裝置化(比如把天花板當展覽牆面使用),以極為秩序潔亮和理性方式再現並詮釋建築師居家空間中的個人蒐藏。一方面,以人類學、民族誌的角度觀之,很難不聯想到發明電影的盧米挨兄弟帶著攝影機環遊世界後回到巴黎的公開放映,蒐藏世界各地的奇觀風景,並且在觀眾面前活化這些記憶、展示這些影像。另一方面,展覽作品的非物質表演性也呼之欲出,如同按下執行再生鍵,影像與現實空間虛實穿越,影片中的大千世界即活化為實體展覽。
詮釋再現與露出表演
霍爾.福斯特(Hal Foster)在《檔案衝動》(The Archival Impulse)一書中將檔案藝術喻為前期製作(Preproduction),相對於尼可拉.布西歐(Nicolas Bourriaud)在《後期制作》(Post-production)中所說,藝術家如同DJ對資料庫的大量數位資訊內容,對現成物技術性地再處理。如檔案員的藝術家(artist-as-archivist)做的更多是對文物件的詮釋動作,是故更趨近於如策展人的藝術家(artist-as-curator)。因此展覽與影片重組搭配異質元素之際,兩者敘事與論述的強大能力更加成為關鍵。同時不難連想像國家級博物館或重要私人收藏,與如檔案員的藝術家之間的微妙關係。這些擁有大量文化資本和人類遺產的機構,擁抱此類對蒐藏再詮釋的藝術實踐,邀請如策展人的藝術家運用館藏作品,借其獨到觀點來策劃新的展覽,以當代思維重新結構並詮釋其豐富的文化資產,重現於當下的語境當中。
另一方面,在人類世(Anthropocene)的今天想要到自然環境中創作現地的大地藝術,卻總是不小心踩到人類文明遺跡;自然地景已全然被人為社會性第二自然所取代,地上拾起的不是枝葉碎石而是人類文明的碎片。從宇宙誕生的歷史到藝術家工作室的小宇宙,從螢幕上堆疊的影像,轉為空間中的實體物件。從象徵到真實,藝術到日常生活,除了體現了知識的積累和建構更是創作創造的過程,同時呼應資訊爆炸下文化與知識的生產。從對偏執求知欲望和烏托邦企圖的無力感,過渡到不再企圖全部展現或瞭解,而是尋求承先啓後地開拓新的可能,新舊雜陳地建構創造我們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