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群島資料庫》年中專題聚焦於南亞現當代藝術,地理上包含喜馬拉雅區域如尼泊爾、不丹等國家 (註1)。訪談丹之寶藝廊前一日我在台南市立美術館參觀已逝藝術家洪通的特展,晚上一邊聽著網路上關於不丹的介紹、一邊驅車回台北。不丹最吸引我的特色是,它是南亞最後一個擁抱現代性發展的國家;甚至在1999年前有意地限制及禁止電視及網際網路的使用。這讓不丹足以成為亞洲現當代藝術圈的一個鮮明的對比,包括台灣。當台灣近百年來嘗試在「東方」(對比「西方」)、「南方」(對比「北方」)、「亞洲」、「東亞」、「東南亞」、「南島」等地理及方位詞彙裡積極地尋找主體性時,不丹似乎是—正如同其著名的全世界最快樂的國家的形象—豁免於這個現代性的主體焦慮。
懷抱著這樣的問題意識前往丹之寶,我期待這次的訪問能給我某些線索,因為丹之寶不僅是台灣唯一專門經營不丹藝術市場的畫廊,而它合作的藝術家也都是不丹現當代藝術圈子裡的代表人物,例如創立VAST(Voluntary Artists Studio Thimphu,「廷布志願藝術家工作室」)的Kama Wangdi(卡瑪.旺帝),以及後起之秀Tintin Pema Tshering(丁丁.佩瑪哲星)、Gyempo Wangchuk(金寶.旺楚克)等藝術家。尤其是當地人稱作Asha Kama(訶莎.卡瑪;Asha是「叔叔」的意思)的Kama Wangdi,稱其為不丹的當代藝術之父,應是當之無愧。法國Cartier顧問藝術家Olaf Van Cleef稱讚Asha在不丹的地位有如印度的Paritosh Sen甚至是西班牙的Picasso (註2)。
據丹之寶創辦人呂若潔的描述,Asha的藝術啟蒙可以追溯他五、六歲時,因緣際會地跟著一位來到不丹教學的英國老師學畫畫,從此對藝術產生深厚的興趣,後來更是進入「不丹國立藝術中心」」(National Fine Arts Centre of Bhutan)學習繪製唐卡,並在 「廷布國立手工藝設計中心」(National Handicrafts Design Center in Thimpu)學習不丹其他的傳統工藝 (註3)。1991年,Asha得到不丹及英國的獎學金,前往「肯特藝術與設計學院」(Kent Institute of Art and Design)學習平面設計。回到不丹後,Asha有感國內缺乏學習現代藝術的環境,便與其他藝術家於1998年共同成立VAST機構。從最初只有80名成員,VAST現今有超過一萬名的參與者。它不僅提供藝術教學資源及課程、協助年輕藝術家出國進修,也積極地以藝術創作及慈善活動的方式為社區提供幫助 (註4)。這些投入及努力,讓Asha與VAST陸續獲得不丹文化貢獻金獎的殊榮肯定。
現代與傳統間的張力,是Asha與VAST藝術家們共同關心的議題。訪談時呂若潔提及「breaking boundaries」是致力於現當代藝術發展的VAST的中心主旨。傳統的唐卡繪製有嚴格的度量經規定,而Asha等藝術家便是在嘗試打破這類的規定,以探索更為自由、更為多元的藝術創作方式。這當然會遭遇傳統保守人士的疑慮及批評,例如:早年Asha曾有幾件作品僅描繪佛陀的頭部及身軀,即被人以輪迴報應的說法警告,告誡他應以傳統的方式繪製佛陀。然而,即便當地社會傳統觀念的束縛仍深,呂若潔認為這群不丹現當代藝術家並不是要全然地「捨棄傳統」,而是在過去的文化基礎上,逐步地嘗試延伸及轉化。就如同Asha為自己及VAST設定的目標:在學生和同行藝術家的全力支持和奉獻精神下,創造不丹現當代藝術的創作自由性,而又不損害古老的傳統藝術 (註5)。
事寶上在呂若潔的觀察裡,目前大多數的不丹藝術家仍是以宗教(藏傳佛教)為主要的創作主題。從商業畫廊的角度來看,這是不丹在現今全球當代藝術市場裡最傲人的軟實力。不丹是舉世聞名的佛國,佛教文化也是當前觀光產業推廣的重點項目之一,以佛教為主題的不丹藝術作品因此在國際藝術市場極具穿透力。國際已有不少畫廊注意到不丹藝術家作品的優勢;2017年在紐約263 Bowery所舉辦的「雷龍之聲」不丹現當代藝術特展可以是另一個例證。然而,呂若潔認為這群現當代藝術家並不是因為國際市場的商業考量而投入宗教主題的藝術創作,而是他們真心地認同佛教教義、誠摯地信奉其價值觀,並且希望經由自己的創作來發揚、傳播美好善良的佛教理念。這便是為什麼Asha發願這一生將繪製一千件佛像作品的原因(目前完成約一百五十件)。
對不丹藝術家來說,他們似乎不需要汲汲營營地尋找「本土」與「在地」認同,或是向國際宣告自己獨特的在地性,因為他們自身的信仰、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的傳統文化、他們的價值與信念,早就已經是能夠被國際所認識的在地特色。不丹的現當代藝術家們知道自己在地理上被歸類為「亞洲」與「南亞」,而且與印度、孟加拉、尼泊爾等地的藝術家都有所交流來往,也常常參與南亞地區的展覽或藝術活動。但他們不需要去思辨或去建構「亞洲性」或「南亞性」。
事實上,依照若潔的觀察,不丹的現當代藝術其實與南亞的印度存在著相當的差異;無論「亞洲」或「南亞」都不是分類不丹藝術或文化的適當標籤。如果真要有一個名稱,不丹更應該與藏區及尼泊爾共同視為「喜馬拉雅文化圈」。即使在主題上偏好藏傳佛教文化,但這並不代表不丹的現當代藝術創作缺乏批判性。與常見的殖民、族群、公民抵抗運動等政治議題不同的是,丹之寶合作的藝術家更關心全球現代性發展下更為普遍發生的日常生活問題。
以 Gyempo的創作為例,〈科技神獸〉(2020)與〈禁果〉(2020)兩件作品都在反思科技發展的負面影響;前者以神獸的僵化及充滿血絲的雙眼、機械齒輪式的身體表現近代科技對身體及心靈的傷害,後者則以監視器代表現代科技對生命政治的掌握與控制。〈飲酒過量有害身心〉系列作品反映不丹近年的酗酒問題。作品〈致女性〉(2020)則向全球婦女致敬,希冀女性能獲得更多的掌聲、尊敬與更公平的待遇。〈愛的存在〉是Gyempo對當前疫情的關懷;雖然地球被各種負面的牛鬼蛇神包圍威脅,但仍被象徵新生的正面力量所保護。藍色流動的地球也代表在這波疫情下,大自然獲得喘息的機會。Gyempo創作裡的批判性是全球式的,而不那麼是國內及在地的。
這樣的國際關懷(全球性批判視角)可能與不丹的大眾社會存在著距離。如果考慮到不丹現當代藝術主要的消費圈為上層社會人士,這樣的距離恐怕並不會太難理解。王室便是現當代藝術熱情的支持及贊助者之一;王室不僅提供VAST營運空間,也是現當代藝術的重要藏家。這次不丹王室公主HRH Princess Sonam Dechan Wangchuck也為Gyempo在台北丹之寶藝廊舉行的首度海外個展發表了一封具有皇室成員簽名的正式推荐函,可見王室對於推廣不丹現當代藝術國際市場的重視。
只不過,王室的支持在不丹當地,目前多半是私人性質的收藏;如果缺乏更廣大的社會需求,不丹很難發展出更多及更穩固的社會與機構的支持。在不丹,不論是教育訓練、展覽空間(如公共美術館)、政府補助與獎學金、市場及民眾需求(如各地大小寺廟對唐卡及宗教工藝品的需求),或者一般家庭裡父母對孩子學習現代美術技藝的支持與鼓勵 (註6),傳統技藝還是獲得較多的重視及發展,其資源遠遠多於現當代藝術。這是目前不丹現當代藝術發展最大的困境。
即使如此,這並不減損不丹藝術家的創作熱情,也不會澆熄Asha等人對發展不丹現當代藝術的遠大抱負 (註7)。或許這並不完全只是如藝術家Kishor Dhal所說的「當代藝術創作是一種冥想」(註8),而是對這群藝術家而言,當代藝術更是一種新的技術、新的媒材,能讓他們更自由自在地表達自己,不論是情感、信仰、價值,或是理念。這是當代藝術最主要的功能及益處,而就如同推廣有益世人的佛教信仰一般,他們也同樣希望能將這美好的藝術,介紹給更多的人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