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安丹(Mirwan ANDAN)1980年生於印度尼西亞的南蘇拉維西島。1999到2004年在望加錫的Hasanuddin大學主修法國文學,2008年後在雅加達印尼大學(Universitas Indonesia)研習政治科學,並專攻比較政治學。從2007年至今,任職印尼藝術組織ruangrupa的研究與發展部門,也是涉入社會,政治,大眾媒體與文化議題的自由研究員。著作發表於《印尼電影年錄》(Indonesian Fillm Catalogue, 2008)與《城市貼紙》(City Stickers, 2008)兩本專書。
Ruangrupa為2000年成立於雅加達的藝術組織,每年交替舉辦雅加達OK. Vvideo錄像藝術節與32℃工作坊。2008年正逢印尼政治劇變,進駐實體空間並公佈RURU藝廊開放年輕藝術家申請。「ruang rupa」原文為「視覺(藝術)空間」之意,營運迄今13年,已成雅加達當代藝術場景最有活力的代名詞。(註1)
我在2005年之後搬到雅加達。正如人們所知,印尼有一萬七千多個島,我出生在南蘇拉威西省(South Sulawesi)的Watampone,在24歲之前主要生活在蘇拉威西首府望加錫(Makassar)。我在雅加達的工作是負責藝術、文化議題的Kentor Berita Radio 68H Utan Kayu無線電台記者。某天ruangrupa向我所任職的節目記者兼製作人提議媒體合作,提案通過後,ruangrupa到電台現場訪談2005年的「OK. Video」錄影藝術節,那是我第一次接觸該組織。
2006年我離開當時的工作,有個ruangrupa成員問我在忙什麼?我答正和澳洲收藏家進行一項研究。他問我要不要加入他們,因為他們需要喜歡社會和政治議題的研究員,更要一些不是藝術家又喜歡和藝術家共事的人。當時我在望加錫,經過一段時間思考便回覆願意加入。2007年3月又返回雅加達,這就是我加入ruangrupa的經過。
成為ruangrupa研究員
Ruangrupa在成員的去留、誰發起討論等方面,是個很有彈性的組織。事實上,前面六個月我還困惑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裡?同年ruangrupa舉辦第三屆OK. Video錄像藝術節,也是我第一次以籌備者身份參與。這是非常盛大的經驗,更是邊做邊學的過程,對我意義非凡。我在藝術節統籌討論座談、聯絡來賓、主持並安排議程,也要協助別人處理來到雅加達的行政流程。
同年,亞歐基金會(Asia-Europe Foundation; ASEF)打電話邀請我們申請他們在巴黎的工作坊。他們寄了一封email很久都沒人回,所以乾脆直接打電話來問。同事認為我會法文,於是要我送件。我填一填表格就寄出去,不料竟錄取了。這個工作坊的全名是「獨立創意藝術空間中心領袖訓練」(Independent Creative Art Space Centre Leadership Training),聽起來很嚴肅,過程卻很輕鬆。這是我首次代表ruangrupa出國認識各種領域的藝術工作者,包含數位錄像、戲劇、音樂、批評…如同一個文化社群,涵蓋從亞洲到歐洲各地。這個工作坊讓我學到許多,包含各種場景,其中討論對於組織發展或個人歷練都極有助益。
我不是藝術家出身,專長是法國文學和比較政治學,進入ruangrupa研究部門是為了替補某個空缺。但是沒有妥協的問題,這些個人背景(相對於多數成員來自視覺藝術背景的藝術團體)雙方都能受惠。在某些地方,我的想法不同於他們,但大部份有共識。這些藝術家互相尊重,我也尊重他們身為藝術家的專業,例如他們對於特定議題的看法。我加入自己的研究方法,關注文學、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層面,這對於ruangrupa很受用。因為我們要處理文化的多重作用,我們不認為文化只有生產藝術品的功能。
過去,我們提到文化的定義,總是圍繞藝術成品的生產與談論,對我來說這樣未免過於狹隘,它的定義開放而彈性,這是ruangrupa帶來的作用,試圖拓展談論的範疇,將文化的向度置入許多觀念裡。此外,雅加達這個城市脈絡,是我們思考如何談論文化,以及如何看待其作用的視點之一。
藝術實驗室(ArtLab)部門始於2008年,如我曾在TCAC的「策展與機構論壇」說明,藝術實驗室必須關注在移動(mobility)與概念(conception)上。就前者而言,雅加達的載具是首要處理的主題,為此我們討論過各種想法。去過雅加達的人就知道它的交通有多瘋狂,充斥各種正式與非正式的運輸工具,如Bajaj(即泰國的Tuk-Tuk車)、Ojek(某種計程的摩托車),根本不需要地鐵(雖然我們很想要有)。雅加達日夜有百萬通勤人口差距,為何這個城市如此擁擠,充滿往返外圍城市的通勤和旅客?經過數週圍繞名稱的討論,我提議「Musafir」一詞作為主題,這個詞是阿拉伯文,在可蘭經裡常出現,意思是旅人(traveler)。我曾唸穆斯林寄宿學校六年,知悉回教文化有許多關於該詞的對話,足以代表該計劃想要呈現城市空間中的移動性。如果你想了解我如何貢獻所長,此即為一例。
開放創意的合作過程
話又說回來,在ruangurpa從不介意概念如何形成,它像個沙拉碗。最重要的是概念如何被闡釋,計劃如何被執行。對我來說,也許在過程中參與創作而不必訴諸我的名字,這也是在ruangrupa有趣之處,我們從來不會主張哪個是自己的創意。我是說如果你想獨自發想作品,你自己做就好了。所有成員都知道何時作為個體,何時作為團體而彼此支持。或許你可以用某種開放碼或CC觀念來想像這個過程。我也聽說有些藝術空間比較政治化,創意的歸屬會是個問題,可是我們不在乎,在乎的是如何闡述及執行成果。
像ruangrupa這樣的地方,藝術家需要和非藝術背景的人互相討論,將想法具體化形成可被執行的物質成果或理念。至於像我這種不是藝術家的人,和藝術家討論是重要且有趣的,因為他們總有不是來自書本上的想法,甚至需要排除萬難,很怪異或者很有趣,也可以很極端。這和政府部門或照標準程序走的公司職員很不同,這裡的經驗是不斷從錯誤中學習(try and error)。它豐富了我們的觀點和心智,讓思考更為健全。
Ruangrupa曾在許多地方辦過許多實體的小型展覽和工作坊,直到2008年才正式對外宣布RURU Gallery藝廊成立。從2000到2008年在不同地方經營空間八年後,我們終於找到一個可以每年續租的較大空間,因此我們認為,這或許是撥出一個空間,正式對外開放展覽申請的時機:告訴人們有個提供年輕藝術家發聲的管道,給那些非商業性、非主流的,剛冒出頭的無名藝術家使用,特別是主流商業畫廊不感興趣的人名。藝廊的名字取自Ruang及Rupa兩部分簡寫合成。雖然Ruru在雅加達不是正式用法,但在我的故鄉它是有意義的。我並不確知它的原意,但很多人的名字叫做Ruru。(註2) 這個空間的運作模式不是商業性的,它的面貌會隨著展覽而變化。有些展覽需要很乾淨的空間,有些展覽使用整面牆塗鴉,在不同時間有不同面貌。你也許可以描述它為一個生產知識的文化部門;在看待我們如何分享和運作,如何分配知識,尤其是放在都市的文化地景上。
我在TCAC論壇提到三個理解ruangrupa的關鍵詞分別是:藝術家發起(Artist Initiative)、都市脈絡(Urban Context)和文化作用。但我們的作品更常觸及「合作、參與」這類的字眼。「合作」是一個好問題,因為對藝術家來說,合作常導致一些爭議。例如你有想法要我加入,但你的態度卻像把我當助理,只是要我支援你的創意,這套在ruangrupa不管用。你得完全開放,讓我加入並貢獻想法,然後這成了我們的而不只是你的作品,正如我們在2011年新加坡雙年的創作計劃《新加坡故事》(Singapura Fiction)(註3)。過我們的計劃從來不會結束,沒有一個終點或需要被完成的結果。每件事都在進行中,這也是ruangrupa的基本精神,我會描述它是「重視過程更勝於成果」—這也呼應第一個關鍵詞:由藝術家發起的,但不代表成果是屬於藝術家。藝術家的角色只是發起者(initiator),與此同時,非藝術家則被邀請加入並發展倡議。更有些時候,倡議不只是來自於藝術家,也來自和藝術毫無關聯、被邀來發起提議的大眾。
科技作為行動的策略
談到媒體或科技作為一種策略,讀者或許可思考印尼,甚至其他第三世界國家都不是生產者。對我們而言台灣是科技/產品的生產者,製造hTC這類產品,但大部份東南亞國家都是科技的使用者與消費者。比方說最晚在1970年代,電視機引進印尼鄉間時,從沒看過電視的人以為電視中的人物會從天線跑出來。這種理解科技的方式是多麼奇特!作為單純消費者,我們必須發展出不同的策略。
直到今天印尼仍在消費科技,然而,許多人發展出超越科技限制的應對方法,並將科技移作更佳用途(outsmart)。我們把電子產品組織成另一種功能,一種在原產國從未見過的裝置,這是《Influx》十週年展讓人印象深刻的原因,或許你會用「低科技」(lo-tech)來形容。還有一例是在村落或城市,有人會把用完的乾電池放在太陽底下曬,相信這樣可以補充電力。這種想法是從何形成?對我來說,必然是一個缺乏科技生產知識的國家才有的現象,它當然與經濟有關。如果你有錢,就不必再擠出剩餘電力,直接換個電池就好了。在經濟剝削條件下,人們只能以低科技進行戰略式的應用或理解。因此你必須在此層次上重新理解與科技有關的藝術,從這個觀點而言,印尼理解科技藝術的角度和台灣是截然不同的。(註4)
就我的觀察,大部份ruangrupa的藝術家都使用科技處理特定議題,如都市、歷史、政治的或其他社會議題,甚至是人權。他們不在乎媒體藝術的藝術理論,他們只在乎如何在唯物基礎上應用科技產物。我想也許是因為生產上游與接收下游的落差,大部分東南亞國家都是消費者和使用者,他們不經過批判就直接使用。這正是印尼的媒體藝術策略,不只甘於一名消費者而是凌駕於消費者之上,對我而言,它是一種足以翻轉當代文化的態度。
然而,科技虛擬的連結狀態確實造成一些影響,當代世界的多數問題正是關於如何現身(present),像兩個人可以透過虛擬的方式發生關係等。我不知道是否人類文明的未來是否會持續這樣的發展。對我而言,真實的在場才是最重要的,理念不可能完全在虛擬空間發生,只透過臉書或社交媒體。這裡涉及兩部份:硬體與軟體,硬體是我們,網路是軟體,你不可能只有軟體而沒有硬體。如果只是讓它發生,為何邀請我來台灣?我可以透過Skype接受訪談,但在那之後仍必須有現實交流,因為交流不只是有軟體還有硬體。我必須親自看見你們,聽見你們在說話,而不是透過數據合成而傳送的聲響。
雅加達的生存之道
讓我們回到起點:雅加達,它是ruangrupa運作實體空間的座標。一個城市越大,就有越多讓人分心的事物,比起巴東或印尼其他城市,雅加達擁有最多可分心的事物,步調最快。在其他城市,沒有錢還能生存一段時間。但在雅加達就不行,它是非常獨特的城市,一切都發生得很急促,你必須設法適應,假如你不能,就會立刻被淘汰(這裡的譬喻是化學兄弟配樂的2011年電影《少女殺手的奇幻旅程》)。
時間在這裡不會等待任何人,假如你不完成這件事,就得跳到下一件事;假如你完成不了,就到不了下一步。你必須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特定區塊的交通是什麼情形,你必須擬好24小時無往不利的移動對策,必須知道哪裡有賣最便宜的食物—我愛死這個城市了!由於經濟發展的關係,當我24歲在望加錫時,就像在準雅加達(Jakarta wanna-be),想像這樣的生活。有首歌是這樣唱的:「誰叫你要來雅加達?」(‘Siapa Suruh Datang Jakarta’, or ‘Who Asked You to Come to Jakarta’)假如你不喜歡,隨時歡迎離開!
人們必須找到在擁擠空間裡的求生法則。最近我在ruangrupa負責一項新的計劃:「mapping the alternative initiatives of citizens (in the city space)」,內容是在地圖上標定各種城市裡不尋常的行動主張,例如有些人會以特殊的方式踢足球,有些人沒錢去購物中心或動物園,便改用「觀賞火車往返」當作渡假。雅加達有許多這樣的人們,我們將這類行動標出來,再以線上串流的廣播採訪、播出。這類活動不受政府也不受商業公司青睞,它們毫無利潤可言,但是人們仍持續創造著,這些,正是ruangrupa真正關心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