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曾經有一部電影,深深地烙印心裡,那是由美國華納兄弟電影公司所拍攝的《殺戮戰場》(”The Killing Fields”,1984)。電影裡,柬埔寨人吳漢潤飾演了潘迪,一位西方記者在柬的翻譯以及助理。在1975年紅色高棉的軍隊攻陷金邊以後,新政權的強迫之下,潘迪隨著全城的居民往北撤離,展開了一段見證高棉政權瘋狂屠殺的苦難旅程,最後在費盡千辛萬苦之下,穿越堆滿白骨與死屍的荒野之後,成功地逃出了柬埔寨這個殺戮戰場。
多年以後,又閱讀到了《逐浪湄河:紅色高棉實錄》上、下兩冊書籍,雖然是一位化名「鐵戈」的中國地下黨員在柬的紀錄,卻見證了紅色高棉以高壓的手段取消私有制、消滅城市、廢除貨幣、沒收書籍等瘋狂的舉措…數以百萬計的金邊居民被迫在幾天之內收拾家當,離開自己的家,踏上漫長的改造(死亡)之途。
在萬華地下街的「瞧夫觀光計劃」空間,觀看李奎壁的《鑽石島》一展,過去的電影與書籍所帶給人的灰澀感一湧而上,混雜了當前柬埔寨的開發情景,令人有種今夕是何夕的感覺。《鑽石島》由好幾件作品所組成,初步給人的印象,是柬埔寨在脫離紅色高棉的恐怖統治以後,在中國資本的巨幅影響,以及「例外主義」的全球開發模式之下,所呈現出來的衝突景象。而位於湄公河與洞里薩河交匯處鑽石島(Koh Pich),則可以說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例子。從地圖俯瞰,島中央的「鑽石島公園」(Diamond Island Park),不知道為什麼令人想起凡爾賽宮的花園。
展覽裡面,最能夠代表這個國家所經歷的多重殖民歷史的作品,首推〈鑽石夢〉(Diamond Dream)裡面的舞劇。舞劇選擇在鑽石島上的愛麗舍宮(Elysée Palace),一個法式風格的社區裡,一座仿造法國凱旋門的地點拍攝,試圖重現1906年在法國馬賽的博覽會所展示的柬埔寨宮廷舞。和奎壁合作的柬埔寨編舞者Rady Nget,同時也希望透過這齣舞劇連結2010年的鑽石島踩踏事件,向死難者致敬。相關的手法,在〈四號公路〉(National Road No.4)裡也出現,舞者在連結金邊與西哈努克港(Sihanoukville)的四號公路沿線,挑選幾個特殊意義的地景進行肢體表演,如獨立紀念碑、路邊的攤販、成排由韓國「現代集團」(Hyundai)製造的怪手,以及堆有成堆貨櫃的港口。其中,通行國際的日本貨櫃船隊”K” LINE的貨櫃特別顯眼。在中國「一帶一路」的策略下,成為了一個設有中國經濟特區的深水港。中資涉及了房地產與賭場等產業,為當地生活帶來了巨大的轉變。
「對比敘事」是我對《鑽石島》一展的首先印象。華麗、脫節而充滿異國風情的城市想像,對比了舊有的生活紋理,以及城市開發造成的「犧牲者」。我們不禁想起近幾年不斷在台灣上演的類似情節,創作者身處土地創傷場景的現場,很自然地會去傳達衝突、彰顯弱勢,這無疑也是藝術作為一種異質的社會運動的重要精神。
對比敘事不僅無誤,在當代創作裡甚至可以說是絕對的正確。可是,如果創作僅只強調衝突的表達,那麼它與一般的專題新聞報導,究竟有什麼差別?這點,在奎壁的展覽中,我們看到更多的可能。
首先,我們可以發現確實有著報導者的身影,例如〈不安之屋〉(The House of Restless)一作,結合了田野常用的「在地報導人」(native informant)的方法,裡面有有操著中文口音的房屋仲(該房仲是台灣人,僅二十多歲,在全球化的流動下,越來越多台灣年輕人出走柬埔寨擔任房仲賺取較國內高的薪資)以及金邊的在地人,滲入了鑽石島開發區內部的工地景象,以及只能遠遠眺望鑽石島,淪為「犧牲者」的周邊居民。或者如〈真臘風土記:中國輿圖 系列〉(The Customs of Cambodia-China Map)一作,奎壁搭上了接待遊客的嘟嘟車,拍攝金邊街上許多的中國商店,呈現出了中國政治與商業介入柬埔寨的情況,這樣的類型攝影,事實上也隱含著報導者的意味。策展人邱柏廷在論述中提到了「展間是一個檔案室」,其中一部份是基於上述的報導特質,另一部份也暗示了屬於藝術的感性檔案的存在。
除此之外,更為精彩的是在政治、經濟的「硬」殖民之外。作品中似乎有著更細一層的,對於美學的「軟」殖民的探討,這是屬於感性檔案的部份。這使得上述的「對比」顯得更加地隱晦而內化,也顯示出創作者超出了一般報導者的層次,而更轉向了與創作者自身有所連結的美學意識,這是「藝術」作為一種政治事件的特質。例如〈鑽石夢〉一作裡,舞者的西裝與旗袍的定裝,讓人不禁聯想起「二次殖民」的問題。有別於第一次殖民的「硬」,第二次殖民的「軟」,實際上是奠基在比第一次的「硬」還要硬的心理結構,也就是對於強勢文化所殘留的「效忠」的問題。我非常同意文化沒有「好、壞」之分,但是也不得不同意文化確實有「強、弱」之分,在這個狀況下,具有普遍性的文化是帝國的產品,一如具有普遍性的論述也是帝國的產物一般。這點,是我們在觀看不僅僅是東南亞,甚至於亞際國家在面對往日殖民美學的遺緒,乃至於更具有普同性面貌的國際(當代)美學的形式底,究竟該怎麼樣定位自身的既有美學元素,而不至於落入「傳統」的窠臼裡。〈鑽石夢〉給人這樣複雜的美學感受,它的背景空間錯亂而不易辨識,一如它的舞蹈裡面的交揉感。那些被留下來的雞色彩鮮豔的影像,並不能被稱之為「美」,而是接受與抵抗之間的拉鋸。
總之,在觀看奎壁的《鑽石島》時,一方面驚訝於遙遠的(至少在心理上是遙遠的)柬埔寨,那種「例外特區」一般的都市開發場景,與我們所知悉的中國大陸的許多地方是如何地相似,當然,台灣也不乏類似的開發模式,甚至於亞洲也是。在馬來西亞籍學者王愛華(Aiwa Wang)的理解裡,創造「例外特區」,是亞洲近代新自由資本主義的主要 發展模式。但是,比起成為「例外特區」還要令人驚悚的是「中國化」,除了發現中國帝國的影響完全不亞於我們所熟知的西方之外,也發現台灣與柬埔寨之間多了一層面對(或對抗)「中國因素」的共同位置。
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台灣創作者勇於走出西方以外的國度,尋找不同的文化與殖民經驗的參照點,甚至產生了創作上的連結。在對比敘事之外,《鑽石島》還很有意思的地方,便在於這種與異邦的創作者、工藝者的合作,所實際產生出來的流動關係。對於今日的當代藝術創作者而言,在走出了往昔以「自我美學」作為圭臬的時期以後,建立關係,形成一種獨特的創作生態,是愈來愈清楚的趨勢。
除了〈鑽石夢〉與在地舞者合作之外,在〈鑽石屋〉(Diamond CA&SA)一作裡,這種交互的關係似乎又更拓展了一層。創作者邀請當地的工匠師,製作出當地住家外經常懸掛的,用來供養無臉遊魂「Khmos pres」的竹片小房子。然而,其外型則是仿照了鑽石島開發區上面的「鑽石凱薩」公寓。據說, Khmos pres是來不及長大的幼童鬼魂,乍聽之下頗有幾分台灣供養嬰靈的習俗,但應該還是有所差異。
到這裡,我們看到了《鑽石島》一展中,非常動人的一面,也就是在陳光興談論「去帝國」以及「參照點的轉移」時,究竟怎麼「去」、轉移到哪裡?全球近代化某一個層面是一部「以國民為中心」的歷史,然而,當「國民」再再被誤導成,以公民社會中的中產階級為主體想像時,這個時候,我們的參照點絕非「地點的轉移」如此而已,而首先是「階級」的轉移。這並不僅僅是要求我們回到過去馬克思主義視野中,以勞動者作為主體的階級論,而是由不同層次的庶民、不同的文化,乃至於不同的自然事物,交構而成的參照點。對此而言,奎壁的創作,或者類似取徑的當代創作者,正在開創一條這樣的路。
最後,猶記得在《逐浪湄河:紅色高棉實錄》的文中記載,當人們被迫帶著可憐的家當擠上湄公河畔的汽船,準備離開金邊航往北方的洞里薩湖,不安的氣氛瀰漫著整艘船。而當船隻從湄公河轉進了洞里薩河的那一刻,所有的人眼光都不約而同地望向左舷,向著遠方的金邊王宮做最後的巡禮,王宮金色屋頂還在城市的晨曦中閃閃發亮。他們雖然焦慮,但是卻遠遠沒有想到哺乳他們的金邊城市將在幾天之內變成死城,船上大部份的人也將在不久之後死於飢餓與勞改。每當讀這段文章時,總是必須放下書本,再也無法閱讀下去了,那樣的苦難事件,也好像才剛發生在昨日一般。
今日,在面對更大規模、更為複雜且沒有人能夠清楚掌握的浮動資本的聯合開發事件裡,常常令人想起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歷史終結」(The End of History)之說,這時候我們都真正成為最後的人了。歷史並沒有終結在恐怖的波布(Pol Pot)政權裡,因為我們知道,大多數的人們終究會反擊。可是歷史確實可能終結在新自由資本主義裡,因為大多數的人們不僅連反擊的想法都沒有辦法,還爭先恐後地想要參與它。面對著潮水一般的土地開發事件,柬埔寨的鑽石島絕非特例,任何人也都幾乎無法抵擋。然而,創作者用跨距頗大的多重手法,一方面讓開發案的週遭事物不只變得可見,而且更能被感知其中的複雜性,這是奎壁的創作很突出的一點。二方面,創作者的跨國創作,更牽起了一種庶民的想像(或者想像的庶民)流動的可能性,在窒息而看似無解的土地資本化的過程中,這樣的連結與對話,顯得愈來愈重要。
Solidar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