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在台北索卡藝術中心展出的《Mental-logue∕Monster-logue》是一則當代人類在科技數位時代中的生存狀態隱喻。馬茲利希(Bruce Mazlish)認為人類與機械的關係已經不能單純以主體客體二元對立的關係來看待,因為機械已經近乎完全融入到人類文明發展進程裡,我們以機械解釋我們的工作,以科技認識我們身處的世界,以致無法想像如果沒有機械的人類文明將會是什麼樣子,馬茲利希認為這樣的精神狀態便是人類文明發展歷程中的「第四大轉折」。在這個人類文明發展精神狀態的第四轉折中,除了人類與機械密切不可分離的關係外,還有彼此間接合的大小落陷,在這裡我們總是會猛然驚覺幫助我們掌握這個世界的機械同時也說明了作為人類的未竟之處。
展覽中每一件作品都闡釋了一種我們面對科技時的情境。陳松志的〈雲端-錯離的視線〉說明在雲端科技下的人類主體斷裂狀態,作品後方是一大片雲景數位影像輸出,前方一根根鑲有明鏡的細長木條疏密排列組成,走進展場隨著自己的腳步橫跨作品,便會看見自己的影像倏忽在某段鏡片中一閃而逝,走進下一個間隙,自身影像便消失,暗喻在一個不斷集中人類各種資訊的雲端中,人們的自我身分建構就有如作品的形式是斷裂的,因為由資訊與知識所堆疊出來的記憶都已經過定奪。
藝術家以相對傳統的雕塑藝術形式表現虛擬空間中的集中霸權境況,這樣的方式非常有趣,如果在數字演算技術與網際網路帶來的是跨時空開放語言結構,那麼在這個演算技術下發展的出來的雲端資料庫成為了另外一種意義固定的所在,以傳統相對於數位藝術的藝術形式表現,似乎便暗示了這個弔詭發展:我們從自由自在的網路訊息交換世界(甚至往往訊息還沒有經過消化吸收便已經被傳遞了),走向了另外一個虛擬檔案集中室,這個檔案室不同於舊往某種具有特定主題的檔案室,它無所不包,他深入你的生活周遭各處,我們可以感覺它正在成長,但你沒有辦法預期它的擴張方向。
知名英國電視製作人布魯克(Charlie Brooker),2011年製作的迷你影集〈黑鏡〉(Black Mirror),第二季第一集〈馬上回來〉(Be right back)當中描述雲端科技如何作為一種聊慰面對逝去親人傷痛的工具,女主角的丈夫驟然逝世,她的朋友介紹她一種手機軟體,這是一種運用雲端科技蒐集人們在網路世界當中所有的資訊,包含在社群網路中的PO文歸納出來的經常使用的字眼、說話口吻複製出來的「語音人格」,在戲中女主角便隨時以手機與雲端科技所製作出來的丈夫不斷的對話,好像自己的丈夫從未離開人世。於此這便是一種除了我們正在經歷的Wikipedia和Google maps等雲端科技更為貼近人類感性生活層面的極端想像,它將有可能改變的不只是我們感知世界、認識歷史的方式,它甚至將影響我們心中那最脆弱柔軟的深處,我們悼念生命中摯愛們的方式。
怪獸、烏托邦
無論是策展人在論述當中提及的集中化後的科技巨獸,或者人們在數位科技時代下心智如何怪獸化,其實對於網路世界,人們一開始對於他還是有烏托邦傾向的期待(但是弔詭的網路最初是為了軍事聯絡用途發明),例如關注網路世界中虛擬空間當中的連結性、批判性和創造性等等作為批判現實社會中壓迫群體霸權的新能量,並鼓勵女性主義者主動積極使用網路空間,作為反抗霸權的實踐基地。為了達到烏托邦的革命展現,我們可以回想在2011年八月於倫敦爆發的暴動攻擊事件,抗爭者便以手機通訊程式作為彼此聯絡選定特定地點聚集的工具,令倫敦警方傷透腦筋,由於手機本身的高度可攜性和手機通訊程式目前比起電話通訊更不容易被監控,因此烏合之眾,聚集滋事,居然如野火燎原使當時整個倫敦草木皆兵。
關於怪獸/烏托邦的「二元性」在人類活動中,不僅僅再現於網路世界,例如在共產主義意識形態下建立的計畫性建築,一開始便是希望人人都有房子住,但時空變換轉移,在許多東歐國家的計畫型建築成為整個當代城市當中如怪獸般巨大的廢棄物,拆除的費用甚至比建蓋的費用高,漸漸的荒廢,成為整個城市中的治安死角。如同科技作為一種人類肉體極限的延伸,例如攝影、錄像作為人類記憶的延伸擴張、各種交通技術做為縮短肉體能抵達最遠處的所需時間、或者是延續人類壽命的醫學,但我們對於科技與人體之間越趨緊密的結合並不只有喝采,恐懼從未消失,因為我們始終力有未逮。
怪獸生長的地方
心生存疑所誘發的恐懼是怪獸的茁壯養分,孕育數位怪獸的搖籃不只位於雲端處,還在科技作為肉身能力極限延伸的接縫處,我們從未真正抵達過〈賽柏格宣言〉主張的人機合一融合狀態,儘管我們是如此依賴數位科技產物,例如當我們面對所有的事件發生時是如此習慣以數位相機或錄像設備來記錄,這便是在對於人類記憶能力不信任的基礎上發展而來。林冠名的〈海—浪〉便在質問這樣的記憶關係。藝術家在旅行過程中偶然發現有幾根頂部裝有太陽能板的水泥柱唐突地矗立於海中,他緩慢地從不同角度、遠近景拍攝這些柱子,但再回頭一望與這片海域影像相對的一張張以影像軟體去掉柱子的照片,為什麼那些空無一物的海景照片反而分外令人感覺安心呢?
郭奕臣〈覆影〉進一步探問記憶與科技的鏈結、人與機械的互相掌控關係,舊式影印機前有台液晶螢幕,顯示後方閉路攝影機捕捉到的影像,觀者會看見自己在螢幕中出現,但影印機列印出來的閉路攝影機影像卻只有螢幕與攝影機,觀者不存在其中。由於「觀者/操作者缺席」的反常狀態在特殊展覽空間展出,似乎便也沒有這麼奇怪,但我們可以設想此作品如果置放於一般辦公室中將有多鬼魅,彷彿你會再次焦慮地按下「Enter」,確認作為操縱者的自己的存在。
眨眼彈指的網路時空與真實世界之間的移轉
吳宜曄此次展出兩件作品分為錄像〈在未來〉和網路訊息程式〈Dollar Post〉。〈在未來〉設想人類往後除了透過文字、通訊影音彼此溝通,還能藉由冥想產生分身傳遞訊息。錄像中無論是溝通對象、訊息傳遞者和分身,面目都不清晰,反映數位科技下的訊息傳達障礙主題。呼應陳松志的作品以相對傳統的媒介訴說雲端科技時代認識論的斷裂問題;吳宜曄則利用相對理性的通訊技術突顯出在快速的訊息交換時代,我們失去了感性等待。因此他在不受時空限制的虛擬環境中重現物理世界中四種不同運送訊息的媒介::飛機、船、驢子和步行,觀者可以選擇四種不同速度寄出e-mail,軟體將會根據指定寄出地與接收地之間的距離,配合選擇的媒介速度計算收到信的需要時間。
影片中分身與接受訊息的女孩之間等待訊息傳遞的空檔、和女孩受夠空檔後,脫序吃大蒜、看超人特攻隊的行為,反而引起沮喪分身重新正確傳遞訊息的力量,這些等待的空檔和過程中未知的意外驚喜,實際上還是不存在於〈Dollar Post〉;程式只有精密計算的「距離÷速率=所需時間」,不會有偶發的訊息延宕。
展覽中有一個黝黑展間,此處便是從不受物理定律限制的虛擬空間連結到觀者所身處的真實世界。鄭先喻的裝置互動作品〈Afterlife Ver.2.0-生命的來來去去〉以電玩遊戲結合捕蚊燈,遊戲中的生命次數由捕獲的飛蟲數決定,如果game over不能reset,你要等待真實世界蟲子來增補在虛擬遊戲世界的生命,或者,你便以你的肉身觸碰捕蚊燈忍受電擊疼痛一下,方能持續在虛擬世界的活動。朱駿騰的〈拯救計畫3-別怕…有我在!〉,展台上掛著市場常見的掃蠅器,藝術家把驅趕蠅蚊的塑膠繩,置換成由展台上生肉分離出來的兩條肉,生肉在此漸漸潰爛,這個黑漆漆的空間,不只是虛擬與真實生命轉換的地方,是生命逐漸隨著真實世界的時間推移腐敗的場域。
結語
讓我們繼續剛剛〈馬上回來〉的故事,女主角隨時拿著手機和雲端中的模擬丈夫談天說地,說著那些曾經一起經歷過的往事,還有女主角中肚子未出世的孩子,有天她不小心將手機摔至地上斷線,又急又氣,後來在電話中的雲端老公便告訴她,其實公司提供和雲端記憶連結的空白軀體。
當已逝丈夫在她面前出現,她驚駭不已,他沒有指紋、胸口沒有痣,因為這些都是她丈夫上傳到網路社群的照片中沒有出現的部分,做愛方式不一樣、也不再與她爭執,因為在網路社群我們傾向展現自己最好的那面。妻子曾經想要徹底毀了他,但最後選擇永遠讓她的類人複製老公生活在閣樓。
在這個擬像年代,真實被無窮盡的複製品稀釋,我們再也分不清真實與虛擬之間的分別,其實更多時候,人與科技之間的關係是有意識的依賴又掙扎的,就像劇中的妻子怎麼都無法狠心將她的類人老公消滅,儘管她知道他和已逝的丈夫不同,她選擇將他束之高閣來擁有。行文至此,我還在等待那封用〈Dollar Post〉寄給自己的e-mail,等待時突然想到1977年8月20號發射的「航海家二號」衛星,它一路往太陽系邊境航行而去,回傳沿途經過的行星景象,我們只能透過這些數位影像來進一步理解推測每一個行星的組成元素、地理景貌等,因為最終只有機械親臨了那些人類肉體無法抵達的宇宙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