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末工作室(NM):你的創作探究環境與生態相關的議題,此次受DovetailX之邀來到台研究在地汙染問題。在我們的研究中,發現許多回應自然議題的創作都使用自然材料並以裝置或是地景的形式展現,例如瓦爾特.德.馬利亞(Walter De Maria)的〈土壤之屋〉(Earth Room),或亞伯拉漢.克呂維利戈斯(Abraham Cruzvillegas)去年在泰德美術館(Tate Modern)的〈空地〉(Empty Lot)。近年在台灣風行的環境藝術節,展出作品也同樣多以當地自然材料創作,並座落於自然環境中。
相較之下,你在《空.談》展中的作品,土壤、水與葉子反而脫離了原初的環境,並被轉化為數位形式呈現。為什麼會選擇透過這樣的媒材呈現?這對影像又會產生哪些影響?
希比樂.諾伊邁爾(SN):那些以自然材料創作直接觸及生態問題的作品,總能給我很大的啟發。雕塑或裝置以新的形式、數量/體積,能讓觀眾以不同於尋常的方式接觸這些平凡的物質,進而改變他們對於所在環境的感知。我的創作大部份是從類似的起點出發,包括田野調查,以及就這些單純的自然物質進行近距離的觀察與實驗。這讓我了解它們的特質,並從中找到它們的敘事方式。接著,我不會以物質的狀態直接呈現它們,而是試著延伸它們的本質,透過數位方式讓它們超越本體,將它們的角色昇華到另一個感官層次。選擇數位影像的媒材,則是因它讓我能夠記錄或轉化某些肉眼不可見的作用、轉變、時間之流逝,或感受之生成。我也能擷取肉眼看不見的細微特點。有時候,我甚至可以為這個物質的內涵增添一個全新的層次,讓該物質更為豐富。不僅利用攝影機作為紀錄工具,之後的影像編輯過程,以及架設投影,都能讓我藉此雕塑出時間與空間的向度。我的靈感來自科學觀察方法,像是顯微鏡的觀察,或長時間追蹤地貌變化,都揭露極為緩慢或渺小的過程,我們因此超越天生感知的侷限。
試著進一步檢視用數位影像詮釋「自然」的概念,這究竟是一種幻象、取代或延伸?在今日,虛擬實境漸漸融入我們的日常,這讓我更想去探索一個透過數位影像翻譯、表現與取代之後的自然,它所扮演的角色與價值。此外,我們今日對自然的認識,多半是來自教育或科學性的圖像,因此自然的概念本身就已受到轉譯。在日益俱進的影像技術與大量複製的時代,「描繪自然」的概念也深受影響,而在我們的感知上造成深刻的烙印。現在的課題是,我們該如何使用這些技術的延伸,重新思考並定義人類與自然的關係,以及這種技術的合理應用程度。
NM:土壤、水與樹葉這些俯拾即是的材料,在這些作品中成了一種微觀且自足的另類生態。你的創作始終關注人與自然的關係,但從你的作品看來,它們鮮少透露人類的存在痕跡,而是將鏡頭轉向無生命的物質。為何作這樣的選擇?
SN:我們的文化觀點與當代的人類學理論,是建立在「人類/文化與自然是兩個極端」的二元論上。過去幾世紀以來的工業化與城市化,讓人類與自然環境之間的斷裂越來越深,侷限了我們與動、植物的互動連繫,也造就了我們與「他者」之間存在強烈隔闔的現代心理壯態。這種疏離的效應反映了我們的人類中心觀點。在所謂「人類世」的概念中,也就是人類對生態環境的衝擊覺察下,已經重新思考人類與其他物種、植物與自然資源之間的互動關係,同時也改變了對於自然實體動力的態度。在我的創作中,我試著讓這些自然實體發聲,將中心從人類轉移至我們與自然之間的交會。此種交會除了在作品中展現,亦發生在觀眾的在場,和其對作品產生的共鳴與回應當下。
NM:這樣的無聲對話成為一種與「他性」(otherness)的溝通,你怎麼界定這個詞?在〈對話〉這件作品中如何詮釋「他性」?我發現這些作品帶著各自的節奏,像人類的脈搏一樣跳動,就像某種生命體的概念。你如何在生命與非生命體之間開創連結?
SN:一個「非人」或是「非人的他者」可以是科技、動物與無生命體。為了打破人類中心的位置,我們正在找尋一個所有地球上的物種皆平等的互動關係。當我們對於涵括各個物種的複雜生態系統有新的認知,人類就必須要重新定義自己的位置,以及與其他生命體與非生命體的關係。對其他存在的強烈感知,對此是有幫助的。我們與其他存在越感到親近與熟悉,就越能輕易產生一種情感面的連結。動物的習性與表達有時看似與人類相近,我們較容易與之互動、建立關係。但我們要如何去同理一顆石頭、一條河流,甚至一粒塵埃?怎麼與它們溝通?
我一直在蒐集不同的自然轉化過程,把這些呼吸著、擁有著不同脈動的個體擺放在一塊,希望藉此引發觀眾的一些回應,或許就能牽引出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新的溝通方式。我相信,我們雖然無法和他們獲致言語上的溝通,但不代表我們無法找出別種方式。
NM:展覽中的作品有一個共通點:水。流水常讓我想到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特(Heractilus)提出的「Panta Rhei」(萬物流轉),意指凡事都在持續改變,不斷生成與消失。你如何看待作品中的變化與時間概念?另外,你的作品具有緩慢的步調,盈滿了「空」的感知,甚至也令人感受到生命的徒勞。從積極的角度看待,「空」也表示無限的可能,但在後工業與資本主義的籠罩下,人們很少用這種方式欣賞。是否對於自身存有的恐懼與質疑與伴隨而來的唯物主義態度,讓人類轉而朝向激進開採與揮霍著自然?在現代社會中,是否有任何系統或模式,能扭轉這樣巨大的集體價值觀?
SN:除了作品〈脈動〉(Pulse)之外,水的成份是讓土壤或樹葉發生轉化的隱形力量。這些轉變作用揭示的時間流逝,近似於赫拉克里特的描述。甚至,這些過程看起來像無止盡的重複,無論是作品之中的時間、外在的時間以及觀者的時間。時間像這樣在過程的體驗中升起。時間的概念,是在與生命體的關係中得以彰顯:在呼吸或心跳的律動中,最微小的生命體像是切到最細的時間碎片,透過它們的積累一個片刻成為一分鐘、一天、一週、一個月、一年、永遠。短暫的時間週期,與漫長的期間得以和諧的共存。這讓我想知道,時間對於土壤、水、樹葉,或是對於自然本身的意義為何?或許我就能與時間建立一種超越人類壽命期限的關係。
如你所說的,這些引人內省的節奏與靜謐會引發不同的觀看感受,甚至反思生命的無常。如此一來,藝術就滿足了一種超越物質世界的需求。害怕消失、想要利用擁有物質的喜悅填滿生命,的確使社會與自然的對等和諧產生斷裂。回應瓜塔里的生態智慧觀,我認為需要透過一個多向的調整促發一個更深層的轉變,而這需要所有的領域,哲學、藝術、科學、經濟等共同參與。在瓜塔里(Félix Guattari)的文章〈三維生態學〉(The Three Ecologies)中,他提倡人類主體、社會關係與環境面向的深入交會,但仍容許其中有著異質性、多樣性與歧異,這將是個生態典型,鼓勵著多元、創意與自由。
沒有社會與物質環境的改變,心靈也不會有所轉化。在此,我想要提出打造生態智慧的必要性,將環境生態與社會生態、心靈生態相接。(註1)
NM:為了研究人類與自然的關係,你的足跡踏遍世界不同風景,有農田、肥沃的溼地、蒙古沙漠,也有核災後的福島。過程中你與當地居民、科學家交談,並觀察不同文化的特殊之處,也從觀眾的反應拼湊出人們對自然的情感與對環境議題的態度。大自然不總是沉默,它越來越頻繁地以災難的形式反撲。自古以來,人類就抱持敬天畏地的自然情懷。今日這樣單純的態度已經演變成更複雜的心理狀態,這一切皆與生態條件與我們所在的環境的變遷息息相關。藝術能否協助建立一種較不恐懼的關係?
SN:自古以來,許多藝術創作主題都反映人類對於「自然」的敬畏以及它強大的力量。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沖浪裡〉描繪自然對人類的威脅,卡斯帕.大衛.弗瑞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風景畫如〈霧海上的旅人〉揉合了美好、讚嘆與驚懼的美學,烘托出自然的無上光輝。自2011年起,發生在福島上的天然災害與慘劇,讓世界各地藝術家起身回應。還有數不盡的例子,展現藝術家如何將憤怒、恐懼、希望、困惑、哀傷與愛的情緒,在創作中揉合轉化,並藉由這些作品將自身對自然的體認與相應的情緒帶給更多觀眾。藝術的任務並非創作一幅幅代表自然之美的圖象,而是提供一種觀看的多元視角。
藝術的作用是自然與人類之間的中介。它的原型太龐大也太崇高了,大眾無法掌握參透。(註2)
面對環境強烈快速的變遷,對於氣候變遷與生態危機的認識,催化一層新的心理反應:對於生態失衡的恐懼,大自然缺失症或對生態議題的無動於衷,這些心理反應還只是冰山一角。我認為,藝術可以作為一種鏡像,激發觀眾的感覺、記憶、希望甚至恐懼,提供不同的身體經驗或心理情境。透過藝術開發的情感介面,對於反思迫切的議題與人類的心理狀態是極重要的。即使藝術無法取代真正的自然體驗,它仍能補足社會上的其他重要需求(產生省思與提問的可能性…)提供一個接觸自然的替代管道,重新定義人類對自然的看法,並激發我們的想像,進而延伸、發展出創意的、自信的、建設性的思考觀點。而這些都是為了朝向深層生態前進而必須具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