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地上,一個舞者站在中央,隨著音樂舞蹈,音樂像是幾個音不斷重複,舞蹈也像幾個動作不斷重複。在重複裡,舞者一面旋轉,一下舞向沙地的外緣,一下又舞向沙地的中央,最後,她在沙地上留下了一個精準而完美的圖樣,就像是一朵綻開的花,對稱而和諧(圖1)。這是編舞家姬爾美可(De Keersmaeker)為賴克(Steve Reich)的音樂編的舞蹈《Violin Phase》。對我而言,這一個圖樣不只是圖樣,而是一個能讓人探問記寫與舞蹈的起點,它關聯著編舞,關聯著標準的建立、規制與預先設定的和諧。
記寫總是留下痕跡,在沙地上綻開的花就像是舞蹈留下的痕跡,然而,是否真是這樣?說沙地上的圖樣是舞蹈留下的痕跡,好像在說它是在舞蹈「之後」的?痕跡,確實總是「之後的」,就像是有人走過,才留下了痕跡。然而,在姬爾美可的《Violin Phase》裡,痕跡或許更是在舞蹈「之前」的?這是因為,舞蹈最後留下的痕跡或許是觀眾不能預見的,這一個圖樣卻在舞者舞蹈前,就已經留在了她的記憶裡,她必須按著這一個「圖樣」舞蹈,才能留下像是花一樣的痕跡。在這個意義下,這一個「圖樣」事實上隱含了編舞的意義;在這個意義下,並不是舞蹈留下了痕跡,而是痕跡—或說「圖樣」—已預先設定了舞蹈。
太陽王的命令與波夐的舞譜
編舞,事實上就是一種預先的設定,而這一個設定在最一開始就是「記寫」。「編舞」是choreography的翻譯,其中,choreo-是舞蹈,-graphy是記寫,choreography因而是「舞蹈記寫」。當舞蹈被記寫在紙上,舞者就必須按著它舞蹈,記寫因而就是編舞,是一種預先的設計。choreography最早見於傅頁(Raoul Auger Feuillet)於1700出版的舞譜,《Chorégraphie, ou l’art de d’écrire la danse》,書名已清楚的指出這是關於「舞蹈記寫的藝術」。然而,為什麼要記寫舞蹈?是否舞蹈的記寫是為了要「記憶」?在現代的觀點下,舞蹈被認為是會消失的藝術,記寫因而像是為了要記憶,讓舞蹈不被忘記。然而,在一開始,舞蹈記寫的意義,或許比較不在「記憶會消失的藝術」,而是在「規制」。傅頁書裡記錄的舞蹈是以我們現在稱為傅頁—波夐(Feuillet-Beauchamp)的舞譜系統記下的。這一套舞譜系統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命令他的宮廷編舞家波夐(Pierre Beauchamp)建立的。當時,仍沒有像是音樂記譜系統一樣完整的舞蹈記譜系統。國王在1661年成立了舞蹈學院之後,他想要「記錄」下法國的舞蹈。當國王想要記錄下舞蹈,記錄卻不只是記錄了,它更隱含了「規制」的意義。舞譜設立的事實上是一套標準,在國王的命令下建立的舞譜設立的當然是國王的標準。當舞蹈被記錄,舞蹈也就被這國王的標準規制。
記譜,從不是在舞蹈「之後」的。當波夐要建立一套舞蹈記譜的語言,他必須要拆解舞蹈,將舞蹈拆解成腳步與姿態,建立起一套「標準的舞蹈語言」,才能將被拆解出的「舞蹈語言」譯寫到紙上,成為「舞譜的語言」(圖2)。要將還沒能被記寫下的事物寫下,你總是必須要先分解它。我們或許能想想我們是怎樣寫下時間的?或許這不難了解,時間必須要先被分解成一年、一月、一日、一時、一分、一秒,時間才能被寫下。波夐對舞蹈的分解就是為法國舞蹈建立一套標準的「舞蹈語言」,也就是我們現在認識的芭蕾裡一個個標準的腳步與姿態。因而,並不是先有舞蹈,才有波夐的舞譜。波夐的舞譜並不在舞蹈「之後」,從一開始它就不是「外於」舞蹈的,而是一面建立標準,一面規制舞蹈。這一個標準與規制,事實上就是國王的標準與規制。波夐舞譜的語言就像是國王的語言,編舞家與舞者的語言,都必須被譯寫成國王的語言。舞譜影響了舞蹈,讓舞蹈開始有了「標準的姿態與腳步」並受到規制。
預先被寫下的和諧
在舞譜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在紙上的「演練空間」,而不是一個在宮廷與劇院裡的「實際空間」。舞譜的語言,讓編舞家不需要「實際的舞者」就能在紙上「演練」舞蹈,更重要的是,它能預先寫下一個和諧的秩序,規制實際的舞蹈。當舞者在實際的空間裡舞蹈,舞蹈將能呈現出編舞家在紙上的演練空間裡預先寫下的和諧。當舞蹈呈現在國王面前,這一個和諧,也就呈現在國王面前。就在這裡,我們看見了一個「迴圈」:當國王看見舞蹈,他看見的秩序是他建立的秩序。他是這一個迴圈的起點,他—以命令編舞家建立的舞譜—設定了舞蹈將要呈現的和諧,而這一個和諧又向他呈現。在宮廷裡,當國王看見舞蹈按著編舞家預先設定的和諧呈現在他面前時,最重要的或許已不是舞蹈,而是他要能感覺到他就是這一個「和諧」的迴圈的起點。舞蹈不只是舞蹈,它更象徵著在國王規制下的王國,是按著國王的標準運轉的,都已在預先設定的和諧裡。
事實上,這一個按著標準運轉而呈現出的「和諧」,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國王建立的,它是關於人們對天體運轉的想像。就像我們之前提到的,choreo- 這一個字是「舞蹈」,這一個字的意義卻不只是「人的舞蹈」,他更是指「天體的運轉」。對古希臘人而言,天體的運轉就是舞蹈。在祭儀裡,人的舞蹈事實上就象徵著天體的運轉,在還未有「國王設立的標準」之前,人的舞蹈並不是為了在國王面前呈現出國王的秩序,而是讓人在舞蹈裡感受到天體運轉裡的和諧。我們或許能想像在這樣的一個祭儀裡,還沒有人是現代意義下的觀者,他們都是「參與者」,他們都是「舞者」。就算到了路易十四的宮廷,我們仍必須記得國王也曾經是舞者,扮演日神的太陽王,混淆了台上台下的邊界(圖3)。然而,當國王不跳舞而成了觀者,當他在觀眾席裡看著舞蹈在他面前呈現出已預先被寫下的和諧,他已在舞蹈「之外」了。
要能看見舞蹈的全部,我們只能在舞蹈「之外」,而這就是傅頁—波夐的舞譜隱含的一個重要意義:最在舞蹈之外的不是觀眾席裡的觀者,而是在舞譜前的觀者。在舞譜上,我們看到的不是舞者,而是圖樣,我們看見的不是實際的空間,而是在紙上的「演練空間」。我們像是從上向下看,我們看見了全部,這是在觀眾席裡的國王看不見的。在觀眾席裡,我們只能在「幕前」看見「現在」;在舞譜上,我們卻不只是在舞蹈「之外」、更是在舞蹈「之上」看見「全部」。在這個意義上,舞譜不只離開了實際的空間,更離開了實際的時間。
痕跡與馬黑的時間攝影
我們只能在波夐的舞譜上看見繞轉的線,這是舞蹈的路線,舞蹈的痕跡。在路易十四的宮廷裡,在劇院裡,我們不會看見舞蹈真的在地上留下痕跡。舞蹈是會消失的。當舞蹈在現代觀點下被看成是會消失的藝術,「痕跡」就變得重要。除了舞譜,我們更開始從舞蹈的痕跡看見秩序。而現代最重要的舞蹈痕跡,就是攝影或錄影。當法國生理學家馬黑(Étienne-Jules Marey)將一個在動態裡的人,以等長的時間間隔重複曝光在一張紙上,我們看見的是人在時間裡的動態被分解開,成為一個個的「現在」與在這一個個「現在」裡的「姿態」。馬黑稱他的攝影為「時間攝影」,因為他認為,他的攝影已「寫下」了時間。「攝影」,photography,事實上是光(photo-)的記寫(-graphy)。藉著光,我們「看見的現在」被記寫在紙上,一次曝光就是一個現在,在他的時間攝影裡,我們看見的因而是一個個「斷續」的現在。就像是我們之前提到的,「要將還沒能被記寫下的事物寫下,你總是必須要先分解它。」馬黑必須「分解」時間才能「記寫」時間。
然而,馬黑一面分解時間,卻一面也想要將他分解出的一個個「斷續的現在」重新連結成「連續的時間」。他曾攝影下一隻飛鳥,將它分解成在一個個斷續的姿態,並按著這一個個姿態造出一隻隻鳥,造出的鳥當然是靜的,然而,當他將一隻隻鳥按次放入西洋鏡(zoetrope)裡,西洋鏡一轉,我們就好像看到這一隻隻鳥竟又成了一隻在飛的鳥。(圖4、5)馬黑分解時間,又連結他分解的時間,這就像是另一個迴圈:從動態到靜態又到動態。當靜態的攝影一張張飛快的呈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又像是看見動態的「重現」,而這「動態」的重現事實上就是「電影/錄影」的關鍵,當「錄影」已成為現代編舞家最重要的「舞蹈記寫」,編舞家的「記譜」事實上就是「痕跡」。馬黑並不像波夐將舞蹈分寫成一個個標準的腳步與姿態,他是藉著已被分解的時間—等長的時間間隔—分解動態,讓動態藉著光留下痕跡。當一些現代編舞家以「錄影」建立一套「舞蹈記譜」,它的意義已與傅頁—波夐的舞譜很不一樣了,他們的分析是建立在舞蹈的「痕跡」上。
在「圖樣」與「痕跡」間
回到姬爾美可的《Violin Phase》,最後在沙地上綻開的花,是舞蹈留下的「痕跡」,卻又不只是「痕跡」。它是預先被寫下的和諧,它是舞蹈的秩序,規制著舞蹈。在這個意義下,《Violin Phase》好像擺盪在預先記寫的「圖樣」與舞蹈留下的「痕跡」間。就像我們已經提到的,「圖樣」與「痕跡」都是記寫,前者是波夐的舞譜,是關於預先設定的和諧與標準的規制,後者是馬黑的時間攝影,是關於時間的分解與連結。當然,在《Violin Phase》裡的「痕跡」並不像是馬黑時間攝影裡的「痕跡」。姬爾美可分解舞蹈,然而,她對舞蹈的分解並不像馬黑而更像是波夐。她將舞蹈分解成腳步與姿態,建立她自己的標準,一套她的舞蹈語言。她的舞蹈不是被已被分解的時間分解成一個個「現在」裡的姿態。然而,馬黑的記寫並不是就不見了,它仍隱現在基爾美可的舞蹈裡。
然而,馬黑的記寫並不是就不見了,它仍隱現在基爾美可的舞蹈裡。舞蹈會是消失的,動態是會消失的,而我們要分解時間而記寫下它,這是馬黑的記寫。馬黑的記寫與分解,動與靜的「迴圈」,仍隱現在姬爾美可的《Violin Phase》裡:賴克的音樂。賴克音樂裡的一個個音不斷重複。然而,與其說它是「音」,更應該說它是「一個個被分解的時間標記」。它就像是節拍器的響聲,它的意義在標記等長的時間間距。它的重複,事實上就是一分一秒—這一個個被分解的時間—的重複。賴克的音樂,事實上呈現的就像是馬黑記寫下的動態,被分解出的「斷續的現在」又連結成了「連續的時間」。
姬爾美可曾經說過,賴克的音樂呼喚著舞蹈。然而,姬爾美可的舞蹈提醒了我們,馬黑的痕跡記寫並不就與傅頁的編舞(choréographie)記寫完全不同,事實上,他們都屬於西方的「現代」記寫,姬爾美可的舞蹈不只是擺盪在痕跡與圖樣間,她的舞蹈更讓我們看見,痕跡記寫下的音樂呼喚出的舞蹈事實上能回到西方現代的開始:一個被預先寫下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