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爆發前:村城空蕩寂
2020年像是一把屠刀齊頭式地向中老年殺去,在多數城市訃聞如雪花紛飛,南亞地區的死亡率雖然相對歐美國家稍緩,但仍有難以計數的人們在此時期感染、隔離、自癒或辭世。村村城城空蕩肅寂,在最危急的一個夜裡,甚至會收到兩三件朋友的長輩同時過世的消息,更不用說周遭社區因感染而遭軍警封鎖,行動被監控的常見街景。而藝術家社群多來自中產階級,因家中從醫或任公職者眾(是孟國死亡人口的主要族群)而受一波波防備不及的噩耗沖刷,在生命中割裂一道道創傷。
當世界秩序遭受病毒攻擊,藝術圈也是經濟重災區之一。在孟加拉由於政府幾乎無預警地嚴格封鎖整個國家至少三個月,雖然有為底層人口提供糧食救濟,但沒有給文化工作者任何支持。在無法前往工作室、難以取得慣用媒材、畫廊關閉、展覽取消、薪水與支援網絡冰消瓦解…等情況下,除了面對病毒、至親死亡的壓力,藝術家還得承受工作權遭剝奪的暴力。許多人遭到重創,無法持續任何創作。
4月:藝術團體的回應
孟加拉老字號藝術團體Britto Art Trust的Lipi和Mahbubur發起「ZERO WASTE-FoodArt」運動,透過作物的種植與分發,重新開啟與周遭的關係,減輕疫情初期帶來的工作危機與食物焦慮。這場關於食物生產的農業運動有三項類別:一、與少數民族/村民合作收穫;二、從屋頂到餐桌:城市農耕;三、食物保存與分享。第一項針對社區的長期種植計劃中有許多案例令人期待,城市方案也有小小的慰藉,當然也少不了藝術家擅長的各種紀錄。(註1) 雖然對於農業大國孟加拉來說,糧食安全實際上不是太大的問題,但植物、勞動、鄰人互助的療癒,著實讓遭逢斷炊的藝術家找到一點力量,這些生命網絡也回過頭來支持受創的人們。
本土藝術市場最熱的80後(1980年代出生的)藝術家之一、達卡大學藝術學院助理教授Bishwajit Goswami疫情前成立Brihatta Art Foundation,則在疫情期間公開徵選十多位年輕藝術家,給予資金、技術及導師支持,持續線上創作對話與創作陪伴,最終成果3月13日於Bengal Shilpalay展出。
Crack International Art Camp(CIAC)也把年底活動搬往線上,以「Does Distance Matter?」為主題集體創作。參與藝術家每晚在Zoom、WhatsApp上分享各自的創作、討論主題,當地的吟唱藝人Bauls也為藝術家獻出首次線上彈唱。CIAC組織者Shawon Akon說,這次線上駐村產生一種新的串流合作模式,例如某人寫了首詩,過幾天另一人為詩拍了影像,另一人再翻譯這首詩…意外地產生時延性的共同創作。當2020年所有事都搬到線上,跨國合作的數量反而增加了—至少對在地社群而言,這些都是全新的體驗。
2月:疫情前的全球盛會 Dhaka Art Summit
2020年2月,大約是疫情剛從中國散播到多國、世衛組織剛宣布病毒的正式名稱COVID-19時,尚未遭受波及的孟加拉首都,正在舉行由Samdani Art Foundation組織的Dhaka Art Summit(DAS)。本屆主題彷彿呼應Documenta 15主題,有很大一部份關注全球南方藝術團隊。參與者多來自全球南方,包括扮演論壇重要角色的ruangrupa。有別於DAS獲得各界盛讚的上一屆,各大藝文媒體對本屆的報導稍嫌安靜,許多地方社群則表示對本屆難以評價,因為它的主軸在於眾多小型或細碎的新合作,視覺及廣泛的公共知識位置下放(或直接被建築空間吃掉)。藝術團體跟作品進來了,但氛圍沒有跟著進來,彷彿蟄伏多年的蟬群因氣候變遷穿地而出,眾聲喧嘩之際卻發現身處之地仍大雪紛飛。
DAS的其中一個小展《Nobody Told Me There’d Be Days Like These 》策展人兼藝評Mustafa Zaman,對於達卡成為全球北方與南方藝文團體的會面點、各地組織與本地組織一起合作的這件事,有很高的評價。「這是一個自治的第三場域,通過空間,我們相連。對我、對每個藝術家來說,有國際觀眾是很重要的,其他國際藝術家也會在這裡找到新的機遇。」
7月:政府對藝術家的回應
但政府文化機構對疫情的回應不但稍嫌雞肋,更欠缺想像力。在疫情最高峰的七月,舉辦了唯一一個看似支持藝術家的工作坊「對抗新冠病毒的藝術」,提供現代畫家創作媒材與場地,讓三百多位藝術家前往國家藝廊(在疫情尖峰時?)創作,最後舉辦展覽與出版畫冊。就如絕多數的政府文化活動,這是一個讓口袋名單的藝術家活動筋骨的健身園地。
8月:過世的先鋒文人
疫情陸續帶走許多巨人。先鋒藝術家、詩人、作家 Murtaja Baseer 在8月不敵病毒而過世,除了創作者身份,他也是一名左翼政治運動者,亦為運動製作宣傳版畫,曾參與1952年母語運動、1971年解放運動、90年代反極權運動。因為他的逝世,Bengal Foundation破例在疫情期間舉辦一場展覽,福岡亞洲美術館也為他發了篇訃文。不幸殞落的重要文化人,還包括文學巨人暨社運人士Anisuzzaman(5月)、藝術家暨教育家Monsurul karim(10月)、作家暨《Kali O Kalam》雜誌編輯 Abul Hasnat(11月)等,接連的訃文帶給圈內的成員深深的失落。
12月:塑像破壞政治鬥文化
焦慮時代,舊衝突偃旗息鼓的時刻,另一脈伏流則再度混濁政治與文化。西部的庫什蒂亞(Kushtia)在「勝利月」(按:紀念孟加拉國獨立戰爭得勝的12月)發生兩起政治人像遭破壞事件:一是孟加拉國開國元勳暨現任總理父親的塑像,另一個是對抗英國殖民政府自由鬥士的水泥塑像,理由都是原教旨主義禁止聖像。聖像被破壞在孟加拉不是新聞,印度教寺廟、教堂、佛寺塑像遭攻擊的消息偶有所聞,這次涉及建構國家政治神話的塑像,引發政黨、原教旨主義派的喧囂,以及文化人的再對抗。
由於孟加拉語中雕像(sculpture)還再分成「聖像」(মূর্তি)、「塑像」(ভাস্কর্য),「聖像」破壞行為某種程度被激進派默許,而政治「塑像」的破壞則是新的宗教政治行為。身為少數民族的行為藝術家Joydeb Roaja便在社群媒體上發表一連串諷刺:「我就是活雕塑(living sculpture),你要保護或破壞我?你保護/破壞的我,是聖像還是塑像?」
全年黑幕:Digital Security Act(DSA)
社群媒體興起後,全球多國以「防治假新聞」之名,名正言順地壓制言論自由,疫情期間的防疫之名使壓迫更無所忌憚,孟加拉以《數位安全法案》(DSA)壓制世俗知識份子對當局的批評。錯誤的軍警授權與程序不正義已經殘害、致死眾多諫言者。令人擔憂的是,當局殺雞儆猴力量已發酵,眾怒不公義的同時,也迫使越來越多知識份子對時政保持沈默。
如何期待2021?漫長的封鎖與文化隔絕之後,年底的首都經歷了一場渴望藝文的大反彈。為期一個月的第22屆《青年藝術家雙年展》人潮破紀錄:由於過去政府主辦的展覽多帶有濃厚政治味,展場通常都空蕩蕩,今年或許因為主辦方Bangladesh Shilpakala Academy(BSA)採取新的規劃,也或者人們已被關在家太久、需要透氣,等待入場的隊伍排得好長,跌破許多觀察者的眼鏡。Shawon Akon把疫情時代大眾相招看展的原因,歸結為主辦方首度加入由全國各大藝術學院獨立策劃的展區,以及tik tok世代對更高層次的娛樂需求—有趣的藝術當然是自拍影片的最佳背景。當然也必須提及把好玩有趣的當代藝術引介給公眾、培養公眾進藝廊看藝術習慣的DAS影響力。Mustafa Zaman也對人潮感到驚訝,但他近一步指出主辦方應該利用人潮推展藝術教育活動,尤其BSA是接收最多國家經費挹注的文化單位。
其他藝文單位也打算在疫情後期重振旗鼓,達卡的Dwip Gallery、Britto Art Trust、Pathshala South Asian Media Institute、Bengal Foundation、Brihatta Art Foundation、Kalakendra、Gallery Shilpangan…陸續展開實體活動。Shawon補充,在北部農村地區Thakurgaon的團體Gidree Bawlee的農村策略與耕耘值得關注,由少數民族藝術家營運的Santaran Art Organization也令人眼睛一亮,兩者對於社區、在地媒材、在地美學都是有趣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