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新加坡的週日早晨,成群膚色黝黑的印度人搭地鐵來到小印度站,置身於街頭摩肩擦踵的休假勞工之中,很容易會讓像我這樣的旅客感到迷惑,忘了自己身在高度經濟開發的第一世界國家。事實上星國耀眼的經濟奇蹟本就是仰賴大量低廉的勞動人口,其中許多又是來自東南亞鄰國,尤其是非技術性的勞動力需求,構成普遍存在卻為本地人所忽視的景觀。
拜網路之賜,我得以有機會預訂2010年新加坡藝術節裡最早售罄的節目《吉隆坡—新加坡貨櫃》(Cargo Kuala Lumpur-Singapore)。在乘客從濱海中心旁停車場剪票入座後,從改裝車體內側投影至觀眾對面不透光玻璃上的三面同步銀幕,先傳達本作旨在探討嚴肅的民生議題,兩名馬來西亞森美蘭出生的印裔主角飾演自己,駕著貨櫃到新加坡貨櫃轉運港區再折返濱海中心,劇情圍繞著兩人的工作見聞與未來期許,並穿插與轉運經濟相關的大量數據—即多數星國人自己未曾聽聞的經濟面,在車裡同步觀賞窗外現實的再現。有趣的是,衝著劇團名氣而來的觀眾許多都是操著Singlish(新加坡英文)的華裔臉孔。
用一句話來形容表演,就是以外籍貨櫃司機觀點為新加坡縮影的公路實境電影。這或許還不足以說明其特殊之處,這齣劇是由屢屢創新劇場的德國「里米尼會議記錄」(Rimini Protokoll)要角之一,凱基(Stefan Kaegi)與卡恩保爾(Jörg Karrenbauer)共同發想的「貨櫃系列」最新出口經驗,在新加坡重新尋找具在地特色的非職業演出者受訓並改編劇本重新詮釋。因此,光是製作就有一種相當全球化的意象:編導和技術是歐洲人加上新加坡各族裔人,歌手是星國華人,演員與故事則屬於印度裔馬來西亞人。銀幕上播放預先設計的採訪、風景與字卡,監視器同步轉播駕駛座內的司機即興發揮演出,加上車窗外的真實風景構成演出基本架構。縱使在貨櫃裡觀賞演出有別於傳統劇場,觀眾仍毫無困難地投入以公路旅行為想像藍本的移動式劇場。畢竟誰不會對搭貨櫃到處旅行,又能窺視他人私密生命的浪漫想像感到心動?正如「公路旅行」在大眾文化被廣泛連結人生的隱喻,猶如公路電影的移動劇場,也同樣使觀眾的生命和他人經驗產生連結;連同座的乘客正像短暫同行的旅伴,同時踏上未知旅途所面臨的不確定感,更讓前方充滿誘人之處。
車子又行過休息站、司機宿舍、停車場和海關等行程分段點設定目標,這時,司機取出一張由機械自動式記錄的圓盤狀打孔紙,對著鏡頭外的觀眾解說:監督者如何從圓盤放射打點軌跡判讀駕駛行經每個路段的時間是否延誤。突然間,身為旅客的閒情逸致被取消了,我感覺自己彷彿從觀眾被打回現實裡的無名小卒,甚至意識到某種荒謬的相似性:而觀眾到特定地點應有的情緒反應難道不也是已編寫好的劇本?如此觀之,你我和那些跨海來星國討生活,還受到層層剝削的移工有何差別?字幕打出新聞裡星國官員的名言:如果沒有中國或印度的移工,那誰來幫我們開公車?看似合理的資本主義邏輯是不斷構陷生命的最佳藉口,連我們也成為共犯結構的一環。
從充滿好奇的旅行想望出發,到現實裡的險惡,返回夜色下的十里洋場時,抬頭令人目眩神迷的摩天輪、賭場和商場林立的佛萊士大道;我卻很難不將這些繁華印象與港區倉儲裡漆著家樂福(CARREFOUR)、好士多(COSCO)與各式標準字的轉運貨櫃重新連結。靠著輸送轉運到世界各洲的貨櫃航運等廉價勞力,星國市場才能奠定如此傲人的水平。然而,這蕞爾小島的自由經濟體只是全世界的資本體系縮影,在拉抬區域人民生活水準、協助外籍移工迅速儲蓄之時,還有更多政治失憶與嚴厲的管控措施,讓該國傲人的財富留下汙點。
《吉隆坡—新加坡貨櫃》透過馬國與新國之間的勞動力流動實況,讓人稍微窺見兩國如何互相依賴,且不受狹隘的地域觀點所限。它以移動的視野深入平常隱而未見的角落,並整合視覺藝術、非職業演員即興歷程、音效技術搖控、馬來或印度文通俗樂曲,還有靈光乍現般不時響起的獻唱女聲,將現實情境瞬間提升至詩意層次,肯定是本屆藝術節最具特色的節目。相較於名為老城的馬來西亞白咖啡(Old Town White Coffee),繁華的新加坡則是多采多姿的新城滋味(New Town Color Coffee)!凱基與卡恩保爾的《馬來西亞—新加坡貨櫃》證明,比起台北藝術節來說顯得商業的新加坡藝術節,更擁有超越地緣牽絆的視野而吸引觀眾,這也將是當代藝術能為星國帶來的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