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海
當代藝術作為一門貫穿各領域的實踐科目,它著重的從來都不是某類知識的長成。沈浮於那些龐大而嚴謹的社會科學研究之海,藝術創作劃開了一塊渺小且形狀不規則的多維空間,讓不同洋流得以在此交會融合,人類重新反思現代性的可能應運而生。在一首臺灣老歌曲的研究項目中,我們注意到了一位充滿悲劇性格女孩的故事,相較於其他閩南語情歌,歌詞中關於這位女孩混血面貌的描述顯然可以在自艾自嘆的愛情劇碼之外提供有關早期全球化貿易歷史的線索。至於作詞人陳達儒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獲悉金小姐的身世?又金小姐所眷戀的對象究竟是荷蘭公司的雇員抑或是英國商隊的隨船醫師?這些極為微觀的歷史疑問我們並沒有十足把握能夠回答,然而巧合的是,在漫長的資料閱讀中,我們於不同文獻都發現了金小姐的魂魄,這個鬼魂不只是體現了金小姐的個人意識,也許說地更確切些,她們更像是金小姐的輪迴前世。
這個輪迴最早始於日本長崎(連結取自google Street Views;位於長崎外海的端島Hashima也是俗稱的軍艦島),當時的她名為阿春(Jagatara Oharu),正乘坐著南向的帆船。佇立在甲板上,面向著海岸邊。阿春所眷戀的是逝去的親情和鄉愁,至於愛情嘛,可能由於太過年幼,她還不太了解是怎麼回事,一直要到轉化而成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的私生女莎爾帖(Saartje Specx),她這才第一次嚐到愛戀的甜蜜滋味。在巴達維亞(連結取自google Street Views;位於雅加達海灘的荷蘭戰爭墓園Dutch War Cemetery Ancol)炙熱的氣候下,莎爾帖被迫參與由公司所辦理的好妻子養成班,以避免成為荷蘭人口中所稱的「Otembaar」—不可馴服的女性。儘管莎爾帖最初所愛上的男人和過往那些公司內花心的水手們大不相同:他並沒有一個港口接著一個港口地尋歡作樂,這場愛戀依然因違反父親意志而最終以血和刑罰劃下句點,莎爾帖必須再次搭上離港的船隻,前往另一座島嶼以撫平失去愛人的傷痛。至此,這個不平靜的鬼魂已經千瘡百孔、灰心喪志,然而她依然選擇逗留人間,堅持守護自己僅有的尊嚴。在成為寡婦科尼莉亞(Cornelia van Nijen-roode)之後,貪婪的男人開始覬覦她名下的萬貫家財,想藉著婚姻律法予以掠奪。這段財產爭奪戰持續了十來年之久,一直到科尼莉亞死去訴訟案依然沒有結束,姑且先不論公司和教會最後站在天秤的哪一方,至少科尼莉亞頑強的抗爭證實了意志堅定的女性從來就沒有理由需要被訓服,性別的話語權最終也必將解放。
利用最近的創作,我們嘗試以歌聲重新招喚該鬼魂,她已不再代表任何單一女性,她更像是數百年歷史輪迴的複合體。我們邀請了一名從印度尼西亞跨越海洋來到臺灣的外籍工作者一同參與表演計劃,站在舞台上的她,如果說是以肉身具現化了那些女性的魂魄是絕對不準確的。我們所試驗的,是透過包括我們自己在內各種不同的身份反覆訴說吟唱,希望給予該魂魄更為寬廣的定義,能夠將全球化貿易史的軸線再稍稍拉長一些,使我們得以坐下來,再次思考女性、海洋和歷史。
濱河
1940年,印尼爪哇島上,23歲的葛桑.馬多哈多諾(Gesang Martohartono)穿梭在梭羅市(Solo,也稱Surakarta / 蘇拉加達,葛桑所作的旋律由這裡傳遍世界)內大大小小的活動之中,以竹笛演奏他創作的歌謠 —〈梭羅河之歌(Bengawan Solo)〉。彼時已被當地人所熟悉的Kroncong曲風,是16世紀時葡萄牙人隨著貨物一併帶入的音樂所演變而來。而其中所使用的同名小吉他,更相傳與夏威夷的烏克麗麗系出同源。
大航海時代,往來的貿易商船聚集於梭羅河(Solo River)出海口,在遠古時代本是向南流淌的她,因印度-澳洲板塊的上升轉而向北,彷彿已經為自己的命運做好準備,就等著遠在歐洲的人們把船造好,逐一到來。這一條印尼爪哇島上最長的河流,從中爪哇(連結取自google Street Views;梭羅河的其中一個源頭 — 拉武火山Mount Lawu)流經東爪哇,逐水而居的人們興造城市,倚著她繁榮。兩百年後,自學成材而踏上音樂之路的葛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一首寫給梭羅河的情歌,竟然在未來的數十年間跨越海峽,被各種語言不斷重唱,在電影中變換姿態。一首傳統民謠加入了20世紀下半葉流行文化的蓬勃盛會,日本、荷蘭和台灣的作詞者,都不敵它優美的旋律,決意將它改編重唱,幾乎成了跨域最為普及的東南亞歌曲之ㄧ。
在市川崑1951年的電影《梭羅河之戀( ブンガワンソロ / Pengawansolo)》裡頭,巧妙地設定女主角莎莉亞哥哥在日軍轟炸中喪生,在將當地年輕男性的缺席合理化的同時,也一併高漲了莎莉亞與日本兵之間對立的張力。無可奈何的大環境之下,交織著家仇國恨的情感拉鋸、跨越國族文化的奮不顧身,都令戰時的禁斷之戀成為戰後電影導演樂於處理的題材。雄性殖民者與雌性被殖民者(此類電影多半是由這樣的關係構成)所拓展出的愛情,在反戰、浪漫之餘,也無可避免地保留了前殖民者在政治權利結束之後所遺留下來的殖民意識。
《梭羅河之戀》中所有的印尼人都是由日本演員所扮演,他們用彩料將皮膚塗得黝黑,飛快且日文腔濃重的印尼文,情緒肢體表達誇張如喜劇,彷若有意將他們與日本人的矜持莊重區隔開來。同樣出身爪哇的五米.蘇吉哈地(Umi Sugiharti)看到這樣的表演不禁哈哈大笑。五米是聲線計劃於章節〈史貝克斯的歌〉所合作的表演者,
我們印尼人根本不是這樣的,他們的動作像猴子一樣。
她說。螢幕上,莎莉亞的妹妹卡蒂妮正一面尖聲大笑、一面興奮地上下跳著,身著的沙龍,令她的身材一覽無遺。日本劇組替莎莉亞姐妹穿上的清涼沙龍,五米說,和一般農家女兒的裝束落差甚巨。於是,女性性徵得以更自由地在鏡頭被展示,而電影中不時出現的彎腰做農、汲水畫面,更令異域風情性感滿溢,日本觀眾對殖民地女性的想像無比滿足。
作為一部描述跨文化戀情的電影,《梭羅河之戀》將當年已於日本改編傳頌的民謠寫入電影,成了故事中兩人關係的契機。循聲而來的日本軍人深見伍長、憂鬱輕唱著的莎莉亞在有蟲鳴的夜林中盡釋前嫌,進而滋長愛苗。〈梭羅河之歌〉在電影中連結了印尼女孩與日本軍人,而在現實中,它也以同樣的旋律將兩地人民的音樂記憶串連起來,那一輩的日本人就算從未踏上過印尼的島,也都知道印尼有一條美麗的梭羅河。而自從後來台灣歌手文夏又將它改編為台語版本〈曼卡灣蘇羅〉,梭羅河的旋律也就繼續它的旅途,飄洋過海地又來到另一座島了。
造陸
搭乘火車行過綿延且無止盡的地平線,在這個號稱全世界最大的人造土地,荷蘭弗萊福圩田(Flevopolder)之上。廣大的內海旁,北方城市萊利斯塔德(Lelystad)停著一艘依照1628年巴達維亞號(Batavia)重建的荷蘭帆船,現今已經改作為參觀體驗之用。船上「唧~唧~」傳來一陣陣的聲響,站在船艙外側的工人正拿著砂輪機打磨整修,參觀的遊客與船身重建過後光鮮的塗裝,帶著一點可愛的卡通氣息。有點難以想像這樣的帆船載運著東印度公司的水手、職員們,甚至還曾經應著殖民地的需求,載滿一艘又一艘的適婚年齡年輕女子,從荷蘭前往遙遠的東印度群島。
複製船,不知經過現代技術的整修之後,是否能像三百年前一般,繞過地球半圈抵達位在日本長崎的人工島嶼—出島(Dejima)—當時為了特許荷蘭商人可以活動的商業據點。日本在所屬的自然疆界之外,建造出這個原本不存在的人工島嶼,作為容許特例需求的領土範圍。而連接日本國土的自然疆界與這座特利商業許可的人工島嶼:一座小木橋,則成為過往與特例的交換門。為了經商、生活,住在出島上的荷蘭人們向日本地方官陳情,希望能在島上也能有侍女們幫他們端茶倒水,在此之後,每天夜裡特許經過木橋進入島內的女孩們,與他們譜出了綿延到未來的異國戀情。然而所生下的小孩們因為無法在這個小島上被獨立扶養,而隨著船隊送往公司在遠東貿易核心的據點,巴達維亞,一座在爪哇島上被稱作「東方女王」的殖民城堡市鎮。
複製船巴達維亞號身後,豎立著嶄新的石牆與城門塔,和將它們連接起來的一整座仿古城寨,巴達維亞時尚購物村(Batavia Stad Fashion Outlet;連結取自google street views;荷蘭第一個暢貨中心以1628年建造完成的巴達維亞號命名)。不同於博物館中看到17世紀時滿佈著運河的規劃圖,「嘎~嘎~」的海鷗叫聲與颼颼的北海海風,完全不同於爪哇島上殖民城堡的風貌。建立在郊區的暢貨中心,城寨中玲瑯滿目的品牌直營店銷售著過季、庫存零碼的商品,與以往透過經銷商的營業模式不同,反倒成為現在觀光客採購的熱門景點,一大早就聚集不少前來消費的人潮。
如今大都會雅加達也不再同於最初建設巴達維亞的城寨風格,除了市區最北邊還看得到當時留下的殖民建築,現在的城市就像是顆爆米花一樣,在炎熱的氣候下急速膨脹地往四面八方發展。北邊的出海口,由荷蘭團隊共同參與規劃的大型填海造陸工程,對稱的設計在模擬的空照圖中看起來就像是隻城市上方的鷗鳥,這個大規模的造島工程同時也建立了一條綿延數公里的海堤,以保護雅加達城市免受氣候變遷與海水的侵蝕。
昔日的海港成為今天的內陸,東印度公司在巴達維亞的市政廳,不僅被完整保留,廳前的廣場成為每天晚上市民喝茶聊天的場所。而原本在長崎港灣的出島,20世紀初時因功能消退與港灣的改善工程而填平,隱沒在城市之中。來往於長崎、巴達維亞的貿易船隊中途所停靠的台江內海,現在只需要沿著運河騎乘機車,就可以從台南市中心抵達安平。當自然邊界正隨著環境與時間改變時,人們也因應著現實需求持續地創造全新的疆土。在1913年北地群島被劃入蘇聯版圖,地球上最後一塊沒人造訪的土地被發現之後,人造陸與其特許的存在方式成為大家在這個星球上對於處女地的另一個期待。或許,這和當時打算航向世界盡頭的船員一樣,是對於自由想像的最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