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正在進行世界巡演的舞作《量子》(Quantum, 2013),正是瑞士中生代當代舞蹈界重量級的編舞家吉爾.裘邦(Jilles Jobin)於世界最大的原子物理學實驗室—歐洲核子研究組織(以下簡稱CERN)駐村期間三個月的創作成果。去年CERN也與台灣文化部締結了藝術家駐村合作計劃(Collide@CERN Genève),邀請台灣藝術家到日內瓦總部進駐,讓台灣藝文界有機會一窺這個科學界梵蒂岡的真面目。因為這個事件的連結,今年我在數位荒原的駐站策展便邀請在日內瓦結識的裘邦擔任這次駐站的藝術家,不只探查他個人的藝術創作脈絡,也邀請他來談談他編舞的創作思維與《量子》的創作歷程,或許可以給要進駐CERN的台灣藝術家提供某種經驗參照。
在吉爾.裘邦過去的創作歷史裡,我們可以觀察到一種非常特別的跨領域創作特色,我將之稱為「造型的舞蹈」。在早期的成名作像《A + B = X》(1997)、《The Moebius Strip》(2000)(註1),或者比較近期的《Spider Galaxies》(2011),裘邦舞者的身體往往像是活雕塑般,以緩慢、流動的韻律,彼此穿越、跟隨、交叉、混織,形塑成某種特殊的穩定感和幾何空間變換的張力,這個跨領域的面向自然是來自於他的父親—瑞士著名的抽象幾何畫家亞瑟.裘邦(Arthur Jobin)—耳濡目染的影響。亞瑟曾經提過一個「有意義的去形象」概念,試圖提問一個表平面如何去思辨光線與可視性的震動:
平衡的追尋、表面的組織、量體的純粹性、形式的人性化、線條間的緊張、暴力的對峙。(註2)
這些造型原則也啟發了吉爾.裘邦的編舞創作,憑以一種對抽象力量的敏感度,聯繫舞蹈與繪畫這兩個領域,自主地進行感性形式特質的轉譯(而不是我們經常看到的異業合作模式),他把平面轉化為佈滿運動的舞台,線條和塊面變成能持續的、連貫的、抽象的、有組織的有機運動表現。
談到藝術與科學之間的跨界對話,科學界的真理不見得是藝術界的真理,關於對於世界的詮釋,科學的理想也不見得是藝術的理想, 而科學研究的實證主義是否就是一種對立於藝術的感性製作?到底藝術家與科學家的相遇產生了什麼樣的碰撞?又發生了什麼樣的對話關係?如同 Collide@CERN駐村計劃的主持人柯可(Ariane Koek)所表明的立場:
藝術並不是用來當成科學的解釋或插畫。我們把藝術與科學放置於平等的立足點關係。在這樣的形況下,優秀的科學家和優秀的藝術家進行互動交流時,彼此都能互相啟發靈感,並且轉化對彼此學科和實踐過程的認知。
這也意味著這個藝術家進駐計劃的脈絡是獨特的,不同於一般藝術進駐的工作室環境,往往是閒置空間再利用的經營,藝術家的進駐角色與工作情境相對單純,適合較為個人獨立作業、靜態創作的藝術家。CERN的藝術家進駐計劃不同於前者個人式的封閉經營,而是一種寄生式的藝術家進駐方案。不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個人創作研究工作,進駐的藝術家必須進入一個正在運作中、步驟嚴謹的科學研究場域,並需要保持高度的好奇心與熱情,與來自世界各國的科學家面對面接觸,又像是一位藝術大使,努力和天文物理學界分享藝術的思考 。
2013年裘邦進駐期間盛逢其時,CERN在追尋所謂「上帝粒子」希格斯玻色子(boson of Higgs)進入前期關鍵性的發現階段,也就是說量子物理學家,針對寰宇世界如何從無到有的生發歷程,打破傳統物理學質量守恆定律所提出的觀察與新的假設,終於得到局部發現成果。這意謂著人類在解開世界生命起源謎題的重重關卡中取得重大進展。而這個量子物理學界的革命性事件雖然令人雀躍,卻是不容易被科學界以外的一般人理解,當然以編舞家為職的裘邦也不例外。因此他先邀請兩位物理學家杜瑟(Michael Doser)與宸穠(Nicolas Chanon)到工作室來參與創作的過程。透過科學家的解釋,藝術家試圖了解量子物理學的想像圖式,像是力場、波動、夸克、強互動、遠距力、費曼圖式、對稱等現象;「我們的世界不斷地碎裂化,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不同於他人的、關於我們週遭事物組織的心智圖像。」裘邦認為:
科技和科學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加深了這個片面化的現象,所以不只是藝術家該去反思這個現象,科學家更應該如此。⋯而且我們可以互相教學不同的思考方式。藝術家試圖用非常原創性的方式去探索問題。
裘邦和物理學家的對話活動為他自己揭露一些新的編舞觀點—關於重力和電力磁場—這些現象可以作為編舞理念的部署。
裘邦說到他與量子物理學對話的創作思考:「這件舞作不教人怎麼想,而是去引導人感受。/我想開發物理現象去繁衍舞蹈動作。/像某種遊戲規則一樣,我想要找到一個方式,讓舞者非常精準地去開展他們自己的舞動。/原子物理談到許多互動與碰撞的理論,在這些學問裡,我想我可以找出一些東西應用在我們的比例研究上。」在《量子》一作裡,雖然參照了原子基礎元素運作的圖式,但是「原子物理是一個非常非常小的宇宙。⋯在這樣的比例情境中,它們的應用規則和我們的比例情境與應用規則是完全不同的。」
除了創作概念的清晰,談到裘邦的編舞功力,我們在他過去的舞作《Spider Galaxies》或《A+B = X》裡,早就實際地認識到他對韻律與空間性的邏輯組合是如何爐火純青,舞者在抽象的運動空間中強烈地展現身體詩性的力量,而無需任何文學性的敘述修辭。裘邦談到他的創作思考:
透過舞台這個平衡的空間,(舞台上所有的元素)在沒有預設任何階級高低條件下,嚴謹地說來,在組織運動時,其實我已不再進行編舞。在線條本身裡已經含有運動的存在,而在線條與線條之間,又有其他的運動存在,在方格裡亦然。所以我不再為表演者做任何舞動的書寫和控制。舞台上的格線剛好可以去發展這種物理實踐的限制,而且每個人都可以很快速地找到這種運動的質素。在過去的創作中,我熱衷於讓我的表演者去表現這些東西。(註3)
一般來說,藝術對世界的想像與詮釋與科學界的方法是不同的。在視覺藝術史上,反模擬再現的抽象藝術,往往強調藝術家直覺的身心與作,但裘邦驚訝地發現,量子物理學界的抽象圖式是反直覺而絕對抽象的。如何運用這種反直覺、抽象的原則來具體地編輯身體的舞動狀態?在《量子》這支舞作,裘邦讓六位舞者的身體均做為宇宙中「非碰觸」的主要力點,組織成一種「空物質」的隱喻。在此,裘邦發展了給舞者一套舞動的生產原則,模擬像力場裡形成物質的過程,所有的元素都不互相彼此觸碰。儘管如此,裘邦仍然一再地強調:六位舞者的表演是向觀眾展現一種舞蹈對物理力學的想像衍繹,而無關於原子物理學的「法則」,也就是說,這場表演的創作出發點並不是要讓人學習任何物理學的知識。
進駐期間,裘邦思考著如何在原子物理學與當代舞蹈之間建構一種互通的語言,並發展舞蹈運動的發動機。他企圖利用量子力學費曼圖示的抽象運動呈現在他的舞作中,使得模擬再現邏輯與抽象形式並行,打破了過去傳統美式的現代藝術理論裡所被設定的對立關係。顯然聰慧敏感的裘邦對科學邏輯與藝術邏輯的掌握與轉換是非常清醒的,光在理念上就讓這場藝術與科學的跨域碰撞顯得非常有意義:在伸展藝術家個體自由意志的同時,藝術創作不但不是用來趨從任何美學意識形態,或任何藝術、科學理論,而且我還應該去檢驗、挑戰這些文字障。
此外異質元素碰撞的想像圖式不只是物體學的抽象現象,也是藝術創作現場的現實狀況,裘邦和他的合作對象嚴謹地堅持一種反模倣、反敘述的原則,因為跨領域元素的參合,包括科技、新媒體的使用,藝術家必須在美學層次上有精準的掌握和協調,舞作才不致於發生意義超載、象徵過剩的現象。裘邦在進駐期間認識第一屆電子藝術獎Ars Electronica得主、德國視覺藝術家畢斯馬克(Julius von Bismarck),因為這個因緣際會展開兩人合作的契機。畢斯馬克替裘邦的《量子》製作一個名為《Versuch Unter Kreisen》的光電動力裝置,以作為舞台佈景的燈光控制機置。他用一套對稱與反對稱的原則來結合視覺藝術,精準地與畢斯馬克四個的燈光動力裝置同步聯結運動,不僅展現地球重力僅是宇宙間一道微弱的引力,讓在現場觀眾有如同星塵在宇宙中流動的感受。此外,《量子》的背景音樂也大有來頭,裘邦邀請美國電子作曲家史卡列蒂(Carla Scaletti)運用大型強子對撞機真實運作的資料來繪對(mapping)製作聲音材料。物理學家經常形容希格斯玻色子的發生就像粒子在125GeV高能量碰撞中的迴響一樣,史卡列蒂所作的電子配樂即如此召喚著高能粒子的互動震盪情境:
史卡列蒂的創作非常吸引人,有一種非常有機的自然在她的音樂裡,雖然片段化的結構複雜,卻非常動人。當藝術與科學用這種方式結合,每次都有黃金標準(按:當科學實驗的設計達到高品質的有效性結果)的新發現。
在某種意義上,科學是藝術的終結。因為舞蹈以無意義為使命,讓意義痙攣而出神。然而,在絕對理性主義為原則下,科學卻是生產「自然法則」意義的硬容器,明明白白地觀測與驗證一切。CERN建構了這個跨界共舞的場域,讓藝術家在這兩個看似是平行線關係的藝術和物理科學領域,在曖昧又矛盾的現實關係中,展現某種巧妙的距離和想像,而非二元對立的分裂關係。裘邦的舞作《量子》透過被記錄與被追蹤的觀看角度交換,以感受性對稱、對位關係的創作策略,提供我們一個寶貴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