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散發著巧克力芬芳的蘭花
天空澄澈而高遠,簡直是字典上定義的好天氣。我們驅車近一個小時,遠離哈瓦那的喧囂,去拜訪一位藝術家。路邊一片鬱鬱蔥蔥。四處沈靜下來,簡化成兩種顏色,青綠山水,在陽光下搖曳多姿。古巴真是一座肥沃的大島嶼。
我在她的花園裡走走看看。聚餐和展覽的討論已經結束。她說西班牙語。我只掌握了一點,但還是熱切地回答,呢喃了一些我認為她能聽懂的英語或法語。藝術家的妻子帶我參觀她的小天堂。房子四周的樹木和不同的植地裡生長的花草幾乎囊括了我能想到的植物。我們踱到一個更隱蔽的地方,在樹蔭下。這裡是她的蘭花園。我聽明白了巧克力這個詞。彎腰走近,一株粉紫色的蘭花確實散發著巧克力的特殊香氣。
她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顴骨,說到「泰諾」。的確,這兩樣東西來自地球的這一邊。從那一刻起,我記住了泰諾這個詞,並將它與巧克力的味道聯繫起來。
問來問去,大家告訴我泰諾人是一個逝去的群體,他們的事蹟不過是道聽途說和傳奇故事。她很可能只是在假設。高顴骨,褐膚色。沒有人真正知道。
我不想忘記,便把這個詞帶在身邊,希望有一天能釐清一些含義。
II. 彼岸
他在1492年於巴哈馬與他們相遇時指出:他們會用所擁有的一切來換取我們給他們的任何東西,甚至是些破銅爛鐵。他們的身材很好,有漂亮的體魄和姣好的面容⋯他們不攜帶武器,不知其為何物⋯他們會是好的奴僕。(註1)
III. 泰諾之音
泰諾人的聲音是什麼樣的?那是一種語言、一群人?還是什麽別的?
〈 致泰諾人的演說〉(華特,1511年)
這就是西班牙人所崇拜的神。為此,他們打鬥殺戮;為此,他們逼殺我們,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把他們扔進海里⋯這些暴君,他們告訴我們,他們崇拜的是一個重視和平與平等的上帝,但他們卻侵占我們的土地,奴役我們。他們對我們說,靈魂不朽,會有永恒的獎賞和懲罰,但他們卻搶劫我們的財物、勾引我們的女人、侵犯我們的女兒。這些懦夫在勇氣上無法與我們相提並論,因此用我們的武器無法擊破的鐵甲來掩護自己。
「泰諾首領華特是個傳奇,他領導一場原住民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遊擊戰,以及對古巴巴拉科阿的西班牙堡壘的圍攻,將西班牙人困在堡壘中長達數月。華特最終被俘並被活活燒死在火刑柱上。他是公認古巴獨立鬥爭中的首位英雄。發表這篇演講時,他捧著一箱子的黃金珠寶。」(註2)
IV. 民族語言學的距離
我們的起點是自己的文學。(⋯)我們的文學就像自己的母親;我們依賴她,就像依附於一個中心、一種起源、一種基本的生存形式、一種讓人信賴的事物。在這個範圍內,一切都顯得很熟悉,有家的感覺;在此之外,一切都顯得陌生。
在起點之外的圓環與我們的間距並不遠;只涉及到一個區域性的距離。(⋯)
真正的他者在更遠處,在那裡文學涉及的人(作者和人物)的「靈魂 」似乎是以我們不熟悉的比例和不尋常的側重組合在一起的。(⋯)
第三種距離可以說是形而上的,它就像是中國或日本文學等給予我們的距離。(⋯)
然而,還有最後一段距離是可能的(這就是我們的第四個圓),那就是將我們與我們可能稱之為民族語言學的文學分開的距離。(註3)
V. 音鑑
煙草 タバコ たばこ
這時浮現在我們腦海中的畫面可能是香煙包裝上發灰暗病變的肺部照片,吸煙帶來的充滿罪惡感的樂趣。嗟乎,這真是現代生活的一種陋習啊!不盡如此,但這其中的儀式確是消失了。煙草(tobacco)在泰諾語裡指的是吸一種神聖的藥草,這也是西班牙人從無主之地學到的東西。
你最常使用的泰諾語詞彙是什麽?燒烤(barbecue)—健康的美式家庭後院大餐?獨木舟(canoe)?芭樂(gu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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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記憶、一次歷史性的相遇、聲波抗議、羅蘭.巴特和一個佔領了全世界的泰諾語詞,這些是蒐集在一段鏈條上的五條線索所激發的一次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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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諾人是第一批在「新世界 」(原住民稱為瓜納哈尼)的岸邊遇到改變命運的西班牙艦隊的人。他們英俊而善良。他們被槍炮、細菌和鋼鐵所征服。他們被消滅。他們貌似已經消失了。消失的印第安人。這從頭至尾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與來自歐洲的白人殖民者相遇的故事。
學校告訴我們,泰諾人已經消失了。(註4) 學校課本的內容有時顯得過於簡單。被噤聲的世界觀甚少被質疑,卻在大腦中悄悄萌芽,往往需要一個更加漫長和艱辛的過程才能回歸與和解。
但是泰諾人真的消失了嗎?選項A:高貴的野蠻人被湮滅使無主之地的說法變得更為合理。定居者自己肩負起在新大陸播種文明的重任適得其所。選項B:黑暗森林法則。泰諾人不得不逃竄躲藏。原住民也會遷徙嗎?這似乎挑戰了我們對一個一成不變停留在過去的族群的印象。
泰諾人的特徵是什麼。如果我們相信血緣份量和基因分析,那麼泰諾人仍然有跡可循。(註5) 可以追蹤到我們從母系祖先那裡繼承的粒腺體DNA,或者男性從父親那裡繼承的Y染色體。生命總是會找到方式延續,儘管道路上佈滿了性別偏見、暴力、漏洞和無解的秘密。
如果世界不只有黑與白,那麼在紅、黑、黃、白之間,還有其他顏色嗎?克里奧爾化(creolization)(註6) 的自由人社區稱自己為馬龍人(maroon),這是一種介於黑色和紅色之間的顏色,也是另一種可能性。我寧願成為來自毗鄰的安的列斯群島的偉人愛德華.格利桑的弟子。他提出了一種更開放的克里奧爾化的構思,(註7) 像是根莖的結構,即可以扎根,也可以分散並建立新聯繫。
滅絕的語言和現代語言之區分經常被解構,被滅絕的念頭所困擾,被科學的方法所束縛。就像是那些與種族和血統有關的想法要與遺傳分析掛鈎一樣,這些概念形塑了隔絕感,用以創造將某些事物排除在外的距離。
我們如何讓一種語言鮮活起來,慶祝而不是哀悼它?我欽佩華特用聲音表達抗議的方式。在死亡和現代性之間,語言找到了一種方式徘徊,可以再被採納。這個故事不必只從已逝去的白人角度來講述。 我們如何傳承泰諾人的音鑑?通過開放性的結構,進行克里奧爾化的過程,去發聲唸出來。我們可以質疑自己使用的詞語。我們可以傳頌無學術腳注負擔的故事。我們可以饑渴地傾聽。
泰諾人的智慧一直存在,而且不僅僅存在克里奧爾化的過程中和他們的語言裡,也在他們熟知的土地、植物和動物中。
最後,我有一個故事,供你下次吃芭樂時參考。
在新世界,原住民普遍認為死者的靈魂能以動物的形象顯現,並可以在夜間自由地在生界中活動。蝙蝠和貓頭鷹是泰諾族神話和與死亡相關的重要象徵。對泰諾人來說,蝙蝠代表opías(死者的靈魂)。果蝠(⋯)喜歡吃芭樂,因此這也是泰諾人的亡靈最喜愛的食物。(註8)
現在你知道如何結交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朋友了吧。
後記
我參與的變異派學校藝術團體曾構思為2021年哈瓦那雙年展創作新作品。我們一直致力於探索多語言環境。我選擇了泰諾這條研究線索,蒐集了各種資料。不幸的是,近期古巴的藝術自由受到嚴重打壓,很多直言不諱的藝術家遭受牽連。我希望這篇短文能讓讀者感受到古巴文化的一隅,並喚起讀者的注意,了解古巴的藝文工作者面臨的巨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