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內亞灣的漫長海岸公路從貝寧(Benin)一路延伸到多哥(Togo)和迦納(Ghana)邊境。一年之中有很長的時間,公路會披著金色陽光,將沙灘與海水連成整片波光瀲豔的景緻,讓遠方貨輪忽隱忽現地附著在海平線上。汽機車總是倏忽而過,使道路兩旁的景象拉長扭曲成不同顏色的彗尾,在這樣的情況下,過客即使沒注意到博物館入口處精美小巧的看板,也不可能錯過隔壁以鮮紅色書寫「安徽賓館」四個中文字的巨大招牌。毗鄰著中資旅館和餐廳,米亞國際非洲藝術博物館(Miaa Musée Internationale dÁrt dÁfrique)座落在多哥首都洛美海岸的莫諾大道(Boulevard du Mono)上,直直面向泰然的幾內亞灣。
米亞博物館是一間以非洲部落傳統木雕和裝飾品為主的收藏機構,展品涵蓋人像、面具到原始武器及傢俱,種類繁多,橫跨各種生活面向。由於地利之便,大多數藝品來自鄰近中西非國家如迦納、貝寧或布吉納法索。然而,如果更詳細地探究,這些雕塑來源事實上十分龐雜:有時必須透過部落酋長才能取得,一些跨國零售商也會販售蒐集自異地的小型人像,在這類生意慢慢興起之後,有些手藝精湛的雕刻師更開始仿造復古工藝品,特意將老木頭以舊式刻法雕刻成年代久遠的樣子,以圖更好的售價。因此如何分辨作品時代風格成為一項極為重要的技能,往往直接影響收藏品的實際價值。
讓人料想不到的是,為博物館從頭至尾統籌所有細節的是位來自中國的移民,多年來以洛美為根據地,一點一滴摸索建立起自己的跨國收藏網絡。原籍上海的謝燕申館長出身藝術世家,於1990年代隻身來到西非洲多哥共和國,隨著居住時間拉長,他對非洲傳統飾物逐漸產生濃烈興致,開始自發性地蒐集造型奇趣的雕塑作品。
為了有充足空間擺放日漸累積的收藏,謝燕申於2011年初從一位瑞士收藏家手中買下這座位在濱海大道的美麗別墅,關於房子產權的更迭過程,其實有一段鮮為人知的軼事。在米亞博物館成立前,這棟建築物已經是以非洲木雕為主題的小型博物館,當時的主持人雷內.大衛(René David)是位來自瑞士巴塞爾的非洲傳統藝術研究者。出生於二次大戰之間的雷內,早期或許受到身為非洲動物學家的舅舅和哥哥影響,從很年輕時就開始在非洲大陸打轉,並對各地文化略知一二。直到上世紀1980年代,雷內認為時機成熟,決定投身非洲藝品收藏買賣,於是在蘇黎世成立自己的第一個展示空間「瓦魯藝廊(Galerie Walu)」,專門收藏由非洲進口的各類雕塑。
即使那樣的說詞聽起來似乎帶有殖民主直觀式的慈善,但雷內一直希望非洲工藝作為藝術品展示,也能反過來回饋當地,而非單向地輸出第一世界國家。2006年,已屆78歲高齡的雷內決定和新婚不久的多哥籍妻子在洛美成立「幾內亞灣國際博物館(Musée International du Golfe de Guinée)」,為在地木雕藝術精緻化踏出關鍵的一步,原本在瑞士的瓦魯藝廊則全權交給兒子尚.大衛(Jean David)管理。不過,這一切看似完善的計劃不幸在五年內隨著雷內的健康狀況不斷惡化而嘎然終止,在將博物館轉售之後,他和妻子隨即帶著所有藏品搬回蘇黎世定居。
因此在謝館長接下博物館時,除了一幢美侖美奐的別墅以外,實際上一無所有,他必須從頭經營博物館藏品。同樣身處多哥,縱使謝館長和雷內皆為外國人,但如果仔細比較,並不難發現兩者根本上的差異:雷內是能說法語的歐洲人,以外表而言他和那些在西非占有長期優勢的統治者沒有什麼太大區別。謝館長是一位華裔新住民,就算法語說得多麼道地,膚色永遠標示他和多哥歷史的距離。先不談其他方面,最基本的,這種距離感在木雕蒐集工作上也導致不少問題。例如缺乏賣方信任而無法取得特定傳統木雕,尤其是和家族或祭祀有關的品項。再者,賣方對外國買家胡亂喊價也導致實際價值不明而成本劇增。為了解決類似問題,透過可信賴的當地買家代購是可能的方式,畢竟當地人對於在地文化風俗更為理解也知所進退。
不論在過去的法屬西非,或者今日的西非經濟貨幣聯盟,各地種族、語言差異頗大,地圖上的國家界線只是殖民霸權的遺跡,無法真實反映傳統部落王國的政治勢力。想要建立有效的收藏網絡,收藏家必須和不同中間商人合作,讓代購者深入其熟悉的語族區搜尋好作品,往往一筆生意必須奔波於不同國家,重複往返四至五次才能達成。以價格為例,根據雕塑品的質量,代購者多會以一百至三百歐元之間的價錢購入,再以三倍左右的價格賣給藏家,其中包含代購者的工作和運費。令人驚訝的是,當藏家再將作品送往歐洲等其他拍賣市場販售,價格可能飆升到原始價格的70倍以上。當然不見得每位藏家都抱著投資心態來經營,一間好藝廊和博物館能產生的文化效益是金錢無法度量的,必要的販售只是長久營運的手段。
透過北京中央美術學院引薦,謝館長向北京天安門廣場的中國國家博物館表達捐贈非洲木雕藏品的意願,希望能以個人名義贈予近四千件的收藏作公眾展出,而今於該館北八展廳的非洲雕刻藝術常設展事實上就是根基於謝館長的收藏。也就是說,中國國家博物館和米亞博物館之間有非正式的合作關係。我們應該正面肯定讓更多人有機會欣賞非洲雕刻藝術這件事,但也可以試著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全球化的古物漂流。
1960年代末完成的洛美自治港(Port Autonome de Lomé),已是當時西非地區主要的巴拿馬型深水港(Panamax deepwater port)(註1) 之一。然而,2012年中國招商局集團和地中海航運公司的聯合貨櫃碼頭擴建項目(LCT),計畫更進一步擴建洛美港成為西非最重要的港口,兩公司將擁有至少35年經營權。除此之外,港口旁的環城公路、變電站和唯一國際機場建設案都由中資大型企業獨攬。我不停反思的是,細數西方世界幾個最老牌的博物館藏,許多都來自於西方瓜分非洲時期(Scramble for Africa),這點眾所皆知。換句話說,這些異國原始情調的館藏其實是帝國支持者在其他大陸實行殖民主義與經濟搾取後的餘波,它們所展示的並不全然是藝品之美,也包含了擴張主義和生存空間 (Lebensraum)(註2) 的合法性,這點從博物館早期展呈與論述方式即可辨別。例如這類藏品大多以人類學式而非美學方式介紹給觀者,且創作者在過程中被蓄意忽略,儘管他們許多都是當地可考的作者。
話說回來,如果我們直接將中資企業在非洲大規模的建設歸類為殖民主義,當然是完全不正確且有欠邏輯,因為這些企業和在地政權的共構關係早就超越傳統殖民的定義,它甚至在對抗傳統殖民主義,並快速掏空過去西方國家長久奠定的權力優勢。今天,所謂的非洲藝術博物館設立在直通洛美港的濱海公路上,又或者由華人經營的非洲藝術博物館提供藏品給遠東的大型國家級博物館,我必須重申,已經脫離傳統殖民主義式的藏品流動。這個現象所揭示的可能是一幅更複雜的拼圖,先不論它是好是壞,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些木雕恐怕再也沒機會回到故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