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棺(Sarcophagus),原為用於製作石棺的石灰石材質,因為屍體的有機組織在其中能夠快速地腐化,並透過石材的縫隙揮發,而被認為能夠吞噬肉體。
穿梭於灰色的石棺中,景深與空間感消失在無色的階調中,水泥混凝土砌起的高牆蜿蜒著,卻又稱不上是迷宮,然而,若這樣看待這個空間,也許就會成為真正迷失的人。這麼一想,隨之又提高警覺,一一確認鉛纖維防護衣接縫的密封狀況、外骨骼的功率模式,與循環呼吸器剩餘的過濾時效。
只要一點穿透性的裂縫,與橡膠邊框疲乏龜裂,都會導致放射性物質滲入內部的封閉循環,緩慢地消耗過濾器,最後如同所有輻射汙染一樣,自我在緊隨未知的恐慌中,沒有一點能夠描述的感覺前,被破壞殆盡。
連接全身的蓋革偵測器,將環境中的背景輻射含量送進手腕上的顯示介面。他瞥視目前外在的輻射值,吐了口漫長的氣,嘗試舒緩閱讀數據前後的恐懼感。氣聲隔著面罩與濾嘴,連同呼吸的動作都因為這個屏幕上的資訊,而變得格外沉甸。
為了阻止輻射持續外洩以及高溫的水泥岩漿熔穿地板滲入,在電廠外築起厚重的水泥掩體,石板層層疊上,掩蓋裸露的核心,與隨之散發的放射性微粒和氣態殘骸,藍色的光暈消失在石板的夾縫間,在凌晨午夜短暫地閃耀於地表。在災難現場封閉後,就沒有人知道藍月存在的真實性,隨著石板在翻新工程中不斷增厚,核心內的面貌為何,又經過什麼樣的變化,已經沒人能記得,除了那黑夜的水藍,是輻射所散發的光暈,隨著輻射性粉塵瀰漫空氣,漾入林道樹與廠區外的集合住宅,房間裡泛著柔和微冷的光線,整座城市籠罩在地上之海的寂靜當中,沐浴在輻射之中。
集體意識/意念網絡(c-consciousness, common consciousness),又稱noosphere,為20世紀初發展,由人類的思想與意念構築的次地球圈假想,與生物圈與地質圈並列存在於地球上。主提出者為:Teilhard de Chardin與Vladimir Vernadsky。
他想起流光似水的燈泡也曾經溢出一片海,那是光的海,地上的海,而神話、陰謀、假想穿梭在人工進化、生態系實驗、與集體意識操作實驗的假想,瀰漫在網路上自稱曾經進駐災區的技術人員、管理階層、退役軍人與重建居民之間的對話。大家認真地討論這些事,直到隔日的凌晨,一切又被埋藏在黑暗之中。災難後的地方,依然潛伏著各種風險因素,沒有人願意冒著危險去驗證共同的好奇與想像,畢竟傳聞前往石棺的人從未回來過。他僅僅能夠確認也肯定的一件事,是他想要這麼做。那是非常單純的想望,甚至可說是欲望,因為無須思考,僅須讓身體隨著計算過的動作行動,而意念卻是空白的,不帶有情緒般的清澈。
他反觀自己的經驗中是否曾有類似的慾望出現:某個仲夏的傍晚,身體受到窗帘外的橙色夕照而醒來,而房間依然昏暗,夢與意識分際尚未沉澱為清晰的分界,而在甦醒與沉睡之間做出的選擇,事實上是在不去決定的狀態中完成的──雖然保有意識,卻不被意識引導,而是在意識之下運作,放逐意識的狀態。
事實上,他並未真正意識到在石棺之前,為了躲避監視與意念網絡,穿越了多少柵欄、哨站、電網、感測器,走進因為災難而廢棄許久的核電廠中。他甚至懷疑意識並非自我放逐,而是被自己抹消了,憑藉外骨骼的有機模控,在進行著所有的動作,否則一旦浮現潛入石棺的意識,意念網絡會立刻發現他的存在。
外在的數值持續增加,到核心的距離也越來越近。他仍然不清楚,穿梭一座核電廠,對其他人而言代表什麼意義,但目前對他來說—或者,若他的存在依然成立,則連結著身體與器械,將自身抹去並放入石棺中,是那秘密、透明的慾望。
黑夜之中,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在石棺深處,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現在的他,只比輻射突變的齧齒動物要醒目一些。他並不清楚管制是以什麼系統與邏輯建立,然而他知道規範存在著週期性,而週期之間會發生質變,由理念轉為形式,再回歸理念。管制人員做出與理念相符的形式,依照時間與各種程序監督著石棺,但程序與規範之外的項目,是不需要處理,也超過任何一個單位的處理權限。執行預料外的工作,反而對系統運作造成可能的危害,系統嚴謹地在空間中劃出明確的界線,而在界線邊際的末端,那一道縫隙便成為潛行者的途徑。
對於系統與結構的直覺,並非天賦或精英式訓練的成果,只因他將大半的性命,都付諸遠方的城市。
溫度(temperature),微觀中物體分子熱運動的劇烈程度,溫度只能通過物體隨溫度變化的某些特性來間接測量,沒有極大值,而極小值則存在於理論中。
因為氣候與戰爭,那始終是個炙熱的地方,大氣持續加速,而戰爭永遠持續。肇因於古老沉重而難以質疑的理念對立,50年的衝突發展為全面的白熱化對峙。核彈爆炸的那刻起,將世界化為各種原子,所有物質與思想以不可見的線相互牽扯影響著,力量不再可見,如同輻射線在無聲無息之中,從最基本的粒子尺度上瓦解一切。所有日常的行為與表述,虛實層次世界間的流動,都潛藏著戰術性的操作,於是每個日子化為衝突、抵抗、共謀與逃逸的片段組合,雙方陷入漫長的消耗,還住在城市中的人隨時保持著警覺,直到沒有一刻能夠放鬆後,只能疲軟地抵抗與攻擊彼此。雙方不再記得戰爭的原因,只希望能夠活著進入次日,生存成為目的與理由。
高溫焚燬了大多數可能性,剩餘的資源則由系統進行分配。持續戰鬥的磨難,迫使許多人離開了城市,餘下厭戰的倦怠者與好戰的狂熱者,人手不足導致物資逐漸缺乏,維持生存的條件變得更為嚴苛。
起初他靠著領取少量的系統配發物資維持生活,直到和其他難民站在空無一物的據點前等候了一天,他才意識到真實急迫地貼近。當所有日常生活的例外狀態成為真實的日常,若要以人的姿態活著,只有成為人的例外,他便從那時起化為一名潛行者。
在短暫的單獨潛行後,他找到了夥伴。那是他受困於衝突邊境時,一位騎著重型機車幫助他脫離險境的女子,也因此他便稱呼對方前輩。雖然沒有確認共同的關係,但往後的行動,多半是先連絡彼此再出發的。他們一起找到隱蔽的據點,建立簡易的基地,包含衛星網路、儲藏空間與避難室。
戰時的經濟流動相當萎弱,為了創造持續性的生存管道,他們必須找到物理上仍潛在用途的剩餘物質,卻不為經濟系統與權力所辨識並認同的部分,開發其中尚未被轉換的價值,以及價值轉換的技術,並保護生產鏈不受到外在競爭。無意間他想起大衛.芬奇(David Finch)在世紀末前拍的《Fight Club》:布萊德.彼特(Brad Pitt)作為一名肥皂商,將醫學美容的生物性廢棄物挪用為原料,做成肥皂後以手作有機限量的高價賣出。油是壓縮機降溫的必需品,脂卻讓居民對高溫更加無法忍受,他們蒐集貴族與富人挑剩嚇的肥肉、美容抽取脂肪與市場賣不掉的動物油,將其混合製造為手工肥皂,再拿到市場販售。透過各種類似的管道,確保基本的生活物資,甚至累積一些稀有物資。潛行確保了流通獨立於系統之外,且不致面臨徵收、壓榨或剝削。
細胞化秘密系統(Clandestine Cell System),某種讓團體中的各個單位更能抵抗對立方滲透的組織方式,依據條件以橫向或縱向架構。每個成員依據同一教條行動,成員死亡時,其他人依然可以根據教條完成任務。若是成功,敵方會直到事件發生時才知道被滲透。
除了行動外,他們有時會有非正式的聚會,深夜帶著酒精與磨菇,到沒有剩餘物資也杳無人跡的荒涼地方,看著世界的平面緩緩擴張,彼端黑夜不斷蔓延,吞沒雕築奢華的空城殘餘的形貌,逼近他們所處的看台;城市疆界僅能以老舊的提燈劃分,LED燈泡光暈隨著電池消耗而微弱,電力用盡時,兩人與一切穩固之事都融入黑暗中,物質的邊界交織成團塊,持續而緩慢地流動,混濁又歸於平靜,他們便在那之後,潛入前輩無光的窠巢。
相較於其他潛行者的組合,他們視情況經常、甚至過份地介入彼此。潛行是一種個體狀態,單獨行動時能夠滲透一切,然而聚集時,現實中的曝露風險便會增加,容易引來系統管理員(task manager)偽裝成潛行者侵入價值鏈。潛行者不算是人,或說,他們是人卻不像人。因為時代的災難、事件、與種種背離,潛行者基本上是不人性的──他們質疑所有作為人的基礎,而他們表現為人的特徵,是透過系統性的觀察與研究所設定的共同本質,最接近人類的非人基礎。所有潛行者基於這種語言式的教條行動,再以不同方式表現,成為細胞化的個體。
在前輩的房間,貼著只有半顆地球,不完整的世界地圖,周圍各種與核電廠有關的訊息,壁紙上是從各種年份不明的刊物上剪下的災後報導:無法辨認原形的突變生物、核電廠前的巨大蕈狀照片上用口紅畫了問號、重要人士的合照與視察的照片、輻射擴散範圍的同心圓,在地圖邊界拼貼出事件的地圖。
他很好奇前輩在不見明日的景色中,即使罩上唐吉軻德式的古老浪漫而相信機車旅行的可能性,但是戰爭中的移動是死亡的移動,風險的流動與事件的場域,憑著一個潛行者與一輛機車,是無法長途跋涉的。此時他意識到,除了與前輩在城市中的經歷,他並不清楚前輩從何而來。某次,也是唯一提及的一次,他踰越潛行者的規範而提出問題,卻只得到「沒落的大國」這般哀戚而裝飾的回答。房間裡充滿照片,卻找不著一組照片,能毫無疑問地標示前輩的來龍去脈。生命中某個片段是被隱藏的,日常用品保有一致的調性,齊力阻擋追蹤的意圖。
創客/自製者(Maker),自製(DIY)文化的衍伸,不使用完成品,強調自己製作出具同樣功能的裝置。以更進階的製造設備為主,如雷射切割、CNC與3D列印等製作所需元件,輔以金工與木工等方法完成所需硬體,在過程中達到創新與新科技與媒材的使用。
一段時間後,在合理化的心理過程下,他將答案解釋為前輩的純然好奇。即使他和前輩開始從廢電池中蒐集鉛板、拆下車輛與舊口罩的濾心與偵測器的微機電零件時,他都不再多作懷疑。他相信所有不符合常理的行為中,都存在某種邏輯運作,而潛行僅是在液相的狀態下滲透各個節點,在邏輯中展開操作,不去更動結構本身,保護潛行幽微的本質與倫理。
第一套防護衣測試完成的傍晚,他和前輩匆忙又隨興地開了幾瓶酒,慶祝自製化的成功,那時期系統並沒有針對潛行者進行掃蕩,難得輕鬆與興奮的催化下,喝得比平時快上許多,拋下所有意識後昏去。
第二天早晨,他在出奇安靜的寢室中醒來,沒見到前輩,防護衣和機車也消失了,牆上只有地圖曾經覆蓋住壁紙留下的痕跡,身旁的照片裡也被拿走核電廠部份。在這之前,關於前輩某天無聲無息地離開,潛入廢棄核電廠的畫面片斷,已在腦海中反覆演練,但那一整天,他還是無法停止沉溺在別離情景與缺少別離字句的落寞中。他發現演練時僅是跳脫情感的空想,實際上他從未真正地相信,一座死亡建築的意義可以超越當下存在的事物。過往前輩對於身世的好奇,轉為強烈的認識渴望,指向那個著召喚前輩潛入,巨大無色調的死亡石棺。
為了潛行之中的潛行計畫,此後他切斷與其他潛行者的聯繫。傾其全力製作第二套防護衣,以及先前仍在構想中,用於承載三線裝備與分散鉛板重量的外骨骼。
極度的疲倦與物資缺乏帶來病毒感染,自己蒐得的藥品並無法緩解症狀。他想到前輩曾經從上了鎖的厚重鐵櫃中取出貯藏的醫療材料。他解開鎖,發現裡面是過期的抗輻射劑與碘片,陳舊的包裝與泛黃的標籤,製造時間與核電輻射外洩是同一年,用印紅十字的袋子裝著,標記著輻射意外用的警告語。在無光所及的暗室中,他長嘆了口氣,而後癱軟在旁邊的椅子上。
前輩並不是前往核電廠,而是返回過去的時空,找尋遺落的生命片段。對她而言,此時此地種種,始終是陌生的而暫時的狀態。原子力的災難帶來永恆的汙染與肉體夢靨,但是初生之時便沐浴在藍色的輻射之海中,每一個細胞與基因片段,緊密地與中子束與γ射線交會,而構築自我精神的神經性流動,也徹底地被改變了。前輩的生命,本初即是原子性的存在,往後的痛苦、恐懼與排斥,都僅是種經過,而背離核電廠的生命,朝四方漂移,無垠亦無根。在龐大的石棺之前,自我將勢必邁向到融合而吞噬的宿緣,潛行成為唯一的尋覓,靜默輕巧地前去解開一切。
事至如此,他明白自己和前輩的關係,是簡單的定義問題,家園與地方的差異。城市早已被身體所記憶,夏季炙熱的天際線與偶遇的涼爽南風,無須隱身穿梭的往昔與無光之暗角;計畫型工業區的零疏人煙,和圍繞全身的藍色光海,從不在可及的畫面之中。對於核電廠,對於圍繞原子而崩毀的文明與已經遠去的追隨者背影,那嚮往源自原子化之後的形體,牆上照片的影像記憶,或是在自我終結之際,因為潛行者而重生,並透過潛行進入系統核心,然而在抵達終點後,又該如何移動?他想知道前輩踏上的這道歸鄉之路,與光源合而為一後,會迎向什麼。
超越意念網絡的系統對情感與記憶的控制之後,潛行者會變成什麼樣子。這一次,他潛入內在的座標系,找尋自我系統的邏輯,這一次他所操作的,是自身的意圖、價值與慾望──他相信,這是在成為災難的子民之前,最後一次的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