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琦(Rikey Tenn):我目前在打開–當代藝術工作站進行視訊,「2020群島資料庫:海盜、電波、防疫圈」是我和工作站合作的計劃。首先我想問關於「後博物館」的起源,它是從何時開始的計劃?
張綠庭(Jennifer Teo):後博物館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早在這之前,我們2004年跟其他三個朋友搞了一個叫p-10的團體 (註1)。我們之所以成立這個策展人組合,是因為當時新加坡政府要很多展覽,藝術家一直要做新的作品。但我們覺得一直做展覽沒人看、沒人寫或沒人討論也沒啥意思。我們應該關注藝術家創作的過程,那些圍繞著作品的各種議題。做了幾年之後,我們又覺得它太「藝術」了,應該更多關於社群、觀眾的行動。所以我們想加入更多與非藝術群眾的互動,我們覺得它只處理藝術場景內部。朋友想將一個位於羅威路(Rowell Road)讓給我們經營,可是我們不想重複p-10,所以就拿這三層空間,從2007年九月起經營後博物館。
Rikey:當時的後博物館是個怎樣的空間?有政府補助嗎?有沒有駐地計劃?
Jennifer:後博物館當時是以私人公司方式登記的獨立文化空間,完全沒有拿政府補助。一樓是食肆(Food #03)和多功能藝廊(Show Room),二樓和三樓是半私人空間,包括共享辦公空間、藝術家工作室和臥房,可讓藝術家進駐。(註2)
雲天偉(Woon Tien Wei):在《Art and the City: Worlding the Discussion through a Critical Artscape》(暫譯:藝術與城市:實現批判性藝術地景的世界性討論)書裡有提到這個空間。
Rikey:聽起來很大!那你們經營了多久?
Jennifer:大概從2004到2011年。
Rikey:在2011年結束空間後,後博物館還有藝術家進駐計劃嗎,或只是你們的團體名稱?
Jennifer:交流還是持續進行,但是沒有空間就沒辦法搞進駐。若有藝術家要經過新加坡,如果想認識我們都很歡迎。
Tien:我們沒了空間,經營模式比較自由,不再為了做計劃而做,而是看需要才決定怎麼做。例如我們知道武吉布朗(Bukit Brown;直譯「咖啡山」,為早期移民墓園所在的山丘)時,才決定我們要如何處理空間的議題。在小印度搞空間,改變了我們對藝術的看法,打開我們對藝術如何在城市裡實踐的觀點。因為對我們來說「城市實踐」是一種概念,城市應該是一座怎樣的城市?每個不同階段和層次的人們都有不同的關照。其實城市有極多面向,它應該有讓人自我實踐的可能性—這都是都市地理學(都市研究)的概念。
Rikey:在你們開始做後博物館後,有沒有設定某個想達成的目標?
Jennifer:當時,新加坡並沒有一個供人們聚集的獨立空間。你知道電力站(The SubStation)嗎?在1990年代,電力站是唯一的藝術中心,是一個每個人都去那裡認識別人的地方。你在那裡交朋友、和每個人聊天,然後一起搞新的計劃。這些1990年代的地方不再像以往一樣,所以我們的空間想創造類似的感覺。
Rikey:你們當時已經一起創作,還是各做各的計劃?
Tien:我們先一起搞空間,才對社區感興趣。我當藝術家的實踐很少以物件為主,或者有某種形式。這四年間跟之前很大的分別在於,開了空間後有很多訪客。我們跟這些不同社群的朋友大多初次認識,他們不全是搞藝術,也有不同的實踐社群,有學院的,也有社運的。我們有一間咖啡店,很多人會買兩杯水就坐很久。你要想,臉書當時剛開始,很多藝術圈人士跟外界沒什麼聯繫。雖然我們喜歡說社會參與,但其實跟外面的連接很少,認識的都是藝術圈的。四年間大家看到彼此在做什麼,也自動學到東西。所以它對於藝術如何推動、改變世界,可以說是啟發深遠—這是我們完全沒想到的。新加坡很小,那四年裡做社會運動的我們都認識;他們都來過這裡。剛剛Jennifer說我們不跟政府拿錢,這是因為我們覺得,如果不拿錢就可以做我們想做的事。有種情形是,如果你不是執政黨的,你禮拜五想要訂酒店辦講座,警察就會打電話跟酒店「拜山」:問你有沒有申請執照,如果沒有,可能有問題喔。於是酒店就會推掉這個預約。這四年內被推掉的活動都來找我們,因為只有我們敢收。如果你去過我們的地方,環境真的不理想,其實他們沒有坐的地方。但如果你的活動前晚被取消,誰會讓你做?就是我們囉。因此很多人來過後博物館,但都不知道它是藝術空間。
Rikey:空間經營需要實際財務支持,考慮不同實踐層面互相影響,我想問你們一開始就規劃開咖啡來維持計劃嗎?
Jennifer:我們開咖啡是因為沒那麼多人消費藝術,但每個人都需要吃或喝東西,所以每個人都能透過消費來支持計劃。起初沒有任何政府補助,所以想到這種經營的管道,每個月還要付房租。就某方面來說,我們可以維持空間的金流。另一個原因是咖啡也會讓人順便來看藝廊,否則只有藝術圈人士會來。這是吸引非藝術圈人士光顧的方式。當他們在等飲料或食物時,我們會介紹藝術。第三是藝術圈人士需要很多聚會,我們也要跟很多不同人們餐敘。假如我們自己有空間,邀請人過來聊聊很方便,不像現在我們必須約在某人家或公開場所。但光是靠咖啡真的很難維繫或賺錢,畢竟經營咖啡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Rikey:就像張恩滿去年的〈蝸牛樂園〉表演的餐廳。
Jennifer:其實我們不只賣咖啡,還有供餐,有許多事要做,而且很複雜。如果你只做咖啡是有錢賺而且獲利不差,但是…
Tien:我們還請員工,很多藝術家跟我們一起工作—這讓我想到Gordon Matta-Clarke。1960年代在紐約蘇活區和幾個藝術家開了一間餐廳,這餐廳就是他的作品,可以說是我們的參照。不過這餐廳始終是個謎,它只留下照片,很少人真正看過。藝術家跟餐廳或料理有很多前例,我們只是嘗試。因為我們覺得在P-10的時候我們已嘗試過所有能試的東西。可是我想不到還有什麼藝術做不到的東西?主要是那四年幫助我們了解藝術可以在哪方面改變世界。
Rikey:藝術家一般沒有基本收入。但,如果藝術家有太多雜事干擾,還能純粹地創作嗎?
Tien:作品本來不一定是物件,它可以是模糊的狀態,我們思考的是社群和關係。如果要從物件來看,創作是「作品」,我們就沒機會多方了解協作(collectivism)、合作(collaboration)和藝術空間,整體而言,可以如何改造藝術生態。我們可以說,有一段時間新加坡沒什麼藝術團體,比較少人想做藝術空間—現在也少,最近可能多了。如果多一點對藝術圈比較興奮。如果都是正式空間,就會太過「安全」。
Rikey:在我們回到體制討論之前,我想先問關於武吉布朗保存。2019年新加坡雙年展《武吉布朗索引(The Bukit Brown Index)》在吉門軍營(Gillman Ballacks)展出132號作品〈Bukit Brown Index #132: Triptych of the Unseen〉(2018)。這系列發展了多久?你又會怎樣介紹它?它是策展型或社區型的計劃?
Jennifer:早在2011年,政府公告要開一條公路經過武吉布朗公墓。那時有群關注歷史、文資和自然的人說這裡很重要,當時我們都沒去過,也不知道新加坡有這種地方。於是我們從這時候起跑研討會和他們的其他活動。然後我們覺得應該花一點時間在這上面,但那時沒有想過用這題目當作品。首先只想如何阻止政府開路。我們和一群人擬一封公開信,邀請各界連署。(註3) 起初是文資和保育界加上我們,後來越來越多人參加,變成社會運動。我們想盡辦法阻止,但還是失敗了。其他藝術家陸陸續續做了一些活動、展覽,可是我們想不到一個好的做法,就一直沒做,直到三年後才開始做計劃。從2011到2013年間,我們每月都有一場免費導覽,花兩小時帶人走一圈,之後也談到跟它的歷史、環境,和跟政府有關的事,大家共同學習、分享跟這塊地有關的知識。2014年抗爭失敗,政府要開路了,我們如何留下紀錄?2014年我們在新加坡美術館首次參展出《武吉布朗索引》。
Rikey:我看過2014年邱俊達在台北當代美術館策劃的《梅爾汀計劃-一年對話實踐:縫線、鬼故事、逃離(M.E.L.T.Ing Project – One Year Conversation: Thread, Ghost Story, Escape)》,那是我首次得知這個計畫。
Jennifer:2014年4月,我們參加新加坡美術館的《Unearthed(出土)》聯展,第一次展出《武吉布朗索引》,我們是其中一組藝術團隊。
Tien:這個索引只是借用武吉布朗的土地開發的爭議,作為某種方法了解整個城市發展問題。在某個方面,我們是先作為行動主義者,設法把整個空間保存下來。過後我們開始發展這個索引,也越來越看到在城市發展過程,基本的問題是:如何主張對城市的權力?如何塑造那些影響城市的作用?這是我們的出發點;作為人民如何主張對城市的權力,如何改變這些城市的決策?因為這些土地爭議,很多東西我們無法改變,因為政府已決定了,怪的是我們都接受。所以對我來說,《武吉布朗索引》是關於城市的權利。It’s the story of the struggles of Singaporean souls。因為包容不是要說政府好,每個演員在這個城市發展的這場戲都演出自己。我們最新的作品就是關於這個故事如何分成三段來理解。問題不出在政府,而是出在城市的「語法」;或者城市發展的邏輯:城市只有一種方式發展的方式,就是金錢的發展,完全沒有其他可發展的方式。
Rikey:像《武吉布朗索引》這樣的計劃,你如何思考它在藝術史上的參照或定位嗎?
Jennifer:我們不知道其他新加坡的藝術家,是否當過阻止開發公墓的行動者。我們不清楚啦?我們知道有做武吉布朗的藝術家,但我們不曉得他們有沒有投入行動。
Tien:因為我們的出發點是社會運動,並非要做藝術。如果創作程序是不一樣的,想法也不一樣。我們要保存原地時,需要很多社會運動的方式,這和創作不一樣。可是我們在做索引時,我們要從不同角度來看這件事,因為命題在於它的語法,如果語法出了問題,還可以怎樣改造世界?我們應該要改變其意識形態,就像都市地理學的說法,怎麼去理解空間—他們不叫做空間而是地方(place),對地方的關注。
Rikey:你們的思考很像都市規劃者和行動主義者。
Tien:我們覺得藝術只是一部份,不只關於行動主義的行動,還有每個人如何行動。不知道台灣現在是否也流行「placemaking(地方創生)」,因為在當前的論述,地方創生是重要的,很多政府都會提供城市居民更多選擇。在地理學裡地方創生是擴張的概念,可以把它想得很簡單,是讓你在城市裡創造它,讓某些事可以發生。所以它的意義更廣,不只是政府要做設施或公共藝術,而是每個人都在創生。對我來說,地理學有趣的是如果你是地方創生者(placemaker),我也是地方創生者,這概念就是改變城市的第一步。The question is how big is the place, the place we make?你可以決定這個地方,你創造這個地方。創造地方的同時也看到,這世界是怎麼被創造⋯因為我們說現在世界很亂、不公不義,但如果說這麼慘,如何改變世界?應該從自己的地方去思考,what kind of place and what kind of world (do) we make?
Jennifer:我的立場是,我們既是公民也是藝術家。我們比較了解藝術,所以就用這些技巧,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去做公民該做的事—相較於政府,新加坡的公民沒有什麼權力。可是如果大家都在自己能做的範圍做能做的事,我們就可以有比較平等的處境。地方創生也是一樣,我們大家應該都有能力創造想要的世界。不是說我們用行動者的身份來做,而是說作為藝術家,我們可以用藝術家的方式來盡本份。
Tien:這不代表我們才能做,而是我們一直相信每個人都是地方創生者,每個人都在做自己該做的東西—無論你要用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的「自由」或德勒茲(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的「生成」概念都可以。
Rikey:可以談談《武吉布朗索引》至今完成多少作品?
Jennifer:最近一件編號是132號。它不是真的從1號到132號,不是一個編號一個作品。
Tien:最初的編號是每個文件的索引號。
Jennifer:例如一號可能是某篇法律,二號可能是公開信,三號可能是地圖,四號可能是堆泥。這些不同編號會同時展出。
Rikey:電力站是機構,而機構也是地方。後博物館如何與其他機構共處?你今年擔任電力站的共同藝術總監,也是making infrastracture。但你過去是比較社會運動的位置,會覺得兩種角色有落差嗎?你又會為電力站提供怎樣的期待?
Tien:後博物館跟不同層級的藝術機構都合作過,大多數都很直接,展覽、講座、工作坊,整體來說都很平常。我們和電力站的工作沒有直接的關係,只是,現在我可以把我認為現在藝術圈需要的東西帶進來。一直以來,電力站所想的和後博物館想的東西不一樣。我目前正在思考,電力站應該怎樣為社群貢獻更多論述。
Jennifer:電力站是藝術中心,還拿政府的錢。兩者方向必然不同。
Tien:我們需要了解電力站如何建立社群感?如何思考集體主義(collectivism)或行動主義(activism)?電力站已有30年,很多人覺得它很重要,可是它有自己的觀點。我花很多時間思考藝術的集體主義。若從藝術史的角度,很多作品是以物件為基礎,也就是說現代藝術是獨特的,而現代藝術家是天才、是不可質疑的。當我們思考集體主義時,它沒有(藝術的)不可取代性,不見容於現代主義的架構,也很難釐清重要性。(註4)在現代主義框架下,有人用達達或超現實主義來理解集體性,但決定性因素仍在於藝術家,縱然有許多波運動。要怎樣了解運動的歷史?集體主義在藝術史裡不常見,但歷史學者都會研究集體主義,特別是它的精神。集體精神也會改變,Ruangrupa現在跟以前也不一樣,至少我們這25年看到的都不同。總之,電力站需要多點時間空間去發展集體主義的精神,它裡面有些抽象的事物,像價值觀。
Rikey:除了地方、機構,我們可以談談其他的隱喻,像是流通性(currency)?
Tien:我們可以談價值觀,流通性不見得代表價值,價值可能是流通性之一,可以互動、交換。回到社會與文化資本,很少人會花時間思考其流通。像是雖然我們沒錢,但可以藉著轉化其他資本而幫助他人。我們剛剛說到語法,如何思考流動性?它不一定是錢,錢只是某種世俗尺度。如果你是藝術家,你的某種資本具有流通性。這在地緣政治上可以改變很多,因為某些地方具有比其他更具有文化資本。
Jennifer:新加坡是個小國,從全世界來看並不是重要的地方。可是因為新加坡有其他資本,否則沒人會理我們,這些資本是跟金錢資本的作用不同。
Tien:我們覺得整個局面可以改變。如果跟你硬碰,我改變不了,但我可以用其他方法。
Jennifer:你知道現在網路上的「奶茶聯盟」嗎?有泰國、香港、臺灣、印度,合起來變成比你們更大的東西,也是一種流通性。
Tien:這是在公民層次的結盟,政府和政府可以談國家合作。我們也可以合作,為何只有總理的話重要?像是研究提到,如果是在柬埔寨這樣的國家,工廠在為薪資跟政府或資方抗爭時,需要外部非政府組織者放大自身力量,透過連結爭取。流通的力量遠遠大過我們想像,很多人說你無法改變世界,這世界完蛋了。你沒權力,你什麼都沒有,我們只能坐下來等待。但事實上,不一定是如此,就看你怎麼做。「沒有一個局面會發生兩次,」也沒有固定的結局,每次歷史都有不同的前景。
從計劃作為某種解放的觀點來說,其中有許多犬儒和猜疑的想法。後博物館所想的是關於:how can we become pro-activist thinking?如何改變不可改變的東西?很多空間我們都很有興趣,像自由定價市場,這種計劃沒有把局面說死,對於我們的理念很重要。我們所想的就一直在這些場域重複,如果你要改變它,你必須排演很多次,到底重複多少次不重要。如果你是解放的智者,那你如何改變未解放的一般人呢?剛剛說的解放源自於阿圖色的論點,洪席耶對於只有聰明的人才能說話是有質疑的。我們也常發現自己的謬誤,認為早知該如何做。不過,要是每個人都有其「存有」與「生成」,我們說什麼也沒用。但我們知道如果它發生就有機會,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經驗來重複(我們覺得有機會)讓大家自我實踐的城市,再決定要怎樣改整個語法,因為語法是城市的意識形態。像《武吉布朗索引》計劃,很多人覺得改不了,因為新加坡需要土地和錢。但很少人會想到這是一個迷思,土地不代表錢。不是每個地方都能變現,但沒人去質疑。
Rikey:剛剛提到的矛盾很有趣。假如每個人有其「生成」,我們如何解放他們?另一個問題就成了,那些接收到訊息的觀眾,要如何再與社會協商?新加坡作為城市國家,其多元文化主義及選後變局都令我感興趣。
如今看來,處在COVID-19泡泡裡,看起來能做的事情更少,資本的差距也更嚴重了。
Jennifer:但我們還可以上網,運用科技(和想像力),可以做些國際活動。只是身體不能到別的國家,這是好的暫停。
Tien:疫情開始時,我們用臉書直播藝術家對話。暫停也許不是壞事,我意思是,我們真需要飛那麼多地方嗎?能出國當然很開心,可是對這世界到底好不好?希望這些過後,有更多線上互動而不用一直飛,透過科技取得對環境的掌握。不然很難去想其他事。因為疫情而封城的時間很多事不能發生,這階段大家必須接受。其實,以前也有SARS(2004)和西班牙流感(1918),甚至在國家邊界出現以前。關於疫情的資訊爆炸,也是我們要面對的新情境。在西班牙流感期間新加坡每天死50人,殖民政府讓華工集中住在一起,反而導致大量染病。如今的新加坡不也如此,大量移工染疫,經濟卻重啟了;為何我們如此急著恢復過去的世界?或許我們都該好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