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近年來開始研究非洲文化,並著迷於非洲殖民時期及戰後現代都市及建築。但很少有一座建築能緊緊抓住筆者的注意力,並耗費筆者近一年多的時光查找非常有限的相關資料:那就是位於剛果民主共和國(以下簡稱DRC)首都,金夏沙近郊的中國寶塔(Chinese Pagoda)。
這座建築位於金夏沙恩吉利國際機場(N’djili Airport)以東,國道一號出城後往東約40公里處。幾乎所有討論剛果建築、都市研究、文化研究及新聞報導的書籍,或多或少都會提及這棟超現實建築。但是在多數由歐洲人執筆的文章中,這座當地人稱呼為「中國寶塔」(或簡稱Pagoda),包含完整中式山水庭院的建築廢墟,往往被描述為剛果傳奇獨裁者莫布杜(Mobutu Sese Seko)統治時期的重要象徵之一。作為莫布杜的享樂宮殿,不論當地人或歐洲觀察者,皆會記載該寶塔由「中國人」所建。但當筆者初次看到「中國寶塔」廢墟時,腦中浮現的卻是臺北南海學園的科學館(1958),以及陽明山的中山樓(1966)。
DRC曾於1971年至1997年之間改名為薩伊(Zaire),位於中非剛果河流域。作為比利時的前殖民地以及非洲面積第二大的國家,這裡正是康拉德筆下《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的場景。DRC至今仍被視為地球上的某種黑洞,似乎所有潘朵拉之盒中的負面事物:內戰、疾病、飢荒、人口販賣…都會被吸納進這片由無窮盡雨林所構成的戰火之地。筆者也因反覆爆發的伊波拉疫情、內戰,以及撲朔迷離的簽證規則,而被迫不斷延期拜訪該國的計畫。
DRC於1960年自比利時獨立,首任總理盧蒙巴(Patrice Lumumba)便在比利時協助策劃的暗殺行動中遇刺。透過政變於1961年上台的「終身總統」莫布杜統治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直到1997年被迫流亡為止,莫布杜因為恐怖統治及鯨吞超過百億美金的公款而聞名(還不包括因裙帶政治餽贈的官職及俸祿)。莫布杜的荒謬可用一件事情來表現:1985年,為了慶祝總統生日,他的親信花費巨資,租用法航協和號超音速客機,將當時法國最著名的甜點大廚加斯通.雷諾特(Gaston Lenôtre)以及他所製作的生日蛋糕專機運送至DRC北部的葛巴多里特(Gbadolite)。總統將他的豪華宮殿藏身於這個偏僻的家鄉,並且為了使用協和號建造了特殊規格的大型機場跑道。
在整個1960年代,莫布杜同時也是中華民國最忠誠的好朋友。原本在1960年代要開始面對聯合國代表權問題的臺北政府,因為非洲大陸的劇變而獲得了意外的喘息空間。自1960年起,大批的非洲國家紛紛自法、英、比等國獨立,在一國一票的遊戲規則下,這批新興非洲國家儼然成為了聯合國大會的投票大軍。DRC在獨立時便和臺北的中華民國政府建交,一直到1973年臺灣退出聯合國之後才斷交。臺非外交關係建立在幾個基礎上:一是為在非洲佔多數的法語國家受巴黎方面影響:戴高樂雖於1964年轉而與中國建交,但為了避免非洲大陸因此快速赤化,私下要求非洲法語國家必須要靠攏臺北政府。
除了法國,美國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事實上莫布杜便是在美國支持下成功政變上台的)。1960年代起,美國提供臺北政府大筆資金,透過臺北政府作為「白手套」,進行非洲地區的援助及技術交流,史稱「先鋒案」。(註1) 也就是說,1960年代深植人心的臺灣非洲農耕隊相關工作,實際上背後是依賴美國的資本支援,才有可能成形。因為1960年代於非洲的外交成功,給予臺北政府超過其實際能力的自信心,導致聯合國代表權的問題拖延至1970年代,進而釀成今日臺灣被國際孤立的悲劇。
回到「中國寶塔」的議題,筆者起初直覺該建築應為臺灣所建,但一直於西方文獻中找不到證據,最後關鍵的證據來自1971年莫布杜總統「訪華」之旅。1971年,一架標示「剛果航空」(Air Congo)的噴射專機降落松山機場,滿胸勳章的莫布杜與蔣介石開心握手。兩位終身獨裁者的世紀之握,同時也暗藏了一些訊息。根據當時剛果政府發布給臺灣媒體的攝影資料,內容包括了剛果的文化、建設等,其中兩張關於臺灣農耕隊的照片,可清楚辨識出後方即為「中國寶塔」。順此資料查出1971年11月《經濟日報》一篇報導赴DRC考察的文章便提及:
我們在金夏沙市的高樓遠眺,就可看到一棟純中國式的建築物,氣宇軒昂,那就是我國農耕隊的隊本部,至於內部的家具裝潢,也全部是中國式的,已經變成金夏沙市近郊的名勝了。
這些資料雖然證明了「中國寶塔」為臺灣所建,但在新聞描述中該建築似乎是作為農耕隊的建築物。一來無法理解為何農耕隊要耗費鉅資建造此建築,另外,也無法銜接上西方文獻及當地人所描述的「總統宮殿」功能。但《經濟日報》同篇報導也提及了「總統農場」一詞,因此筆者又將目光轉回西方文獻。
1968年,莫布杜為了推動剛果的現代化,開始在今夏沙近郊,位於剛果河畔的恩色拉(Nsele)推動恩色拉總統農工業區(Domaine Agro-Industriel Présidentiel de la Nsele)的建設。雖然命名為農工業區,但實際上該新開發區主要分為兩部份。一為提供臺灣農耕團作為某種示範農場,二為休憩遊樂區。位於河畔的「政黨之城」(Cité du Parti),一個包含會議廳、大量現代化住宅、餐廳、網球場以及奧運標準游泳池的現代化社區,為了配合1970年代的全國黨代表大會,趕工於會議召開前完成。包含主建築體,位於國道入口處的中式牌樓,由中式圍牆所圍繞的中式庭院所構成的「中國寶塔」則於同年落成。「中國寶塔」與「政黨之城」之間由類似凡爾賽宮形制的大型平行道路所連結。
根據金夏沙當地文史工作者姆瓦納.姆博卡(Mwana Mboka)的詳實紀錄,筆者取得了許多關鍵資訊,其中包括「中國寶塔」的用途:該建築雖為臺灣農耕團所建,但實際上被作為總統的私人別館,內部並布置了豪華的裝潢。觀察「中國寶塔」的內部空間,確實可以發現符合臺灣1960年代的宮殿式樣建築的一些特色:外部以裝飾手法重塑想像的華北宮殿,但內部卻由螺旋梯、圓形空間等非常現代主義的語彙所組構。
蔣介石曾於1966年中山樓落成紀念文中提及:「今者國際人士之來臺觀光者,與日俱增,嘗以其僅見中華文物之豐富,而未能一睹我中華文化傳統建築之宏規,引為莫大之缺憾!」雖然建築界普遍將這種「偽宮殿式」建築視作違逆現代主義的裝飾性建築,但除了撫慰蔣介石個人粗糙的中國幻想外,透過「中國寶塔」的例子,我們也可以看出這種「偽宮殿式」建築作為外交輸出式樣,除了用來加強臺北政府自身的文化自信心外(實際上是花美援的錢),亦同時提供對方國家主題樂園式的想像。
事實上,臺北政府曾於1971年委由中華開發及中華工程推動金夏沙百貨的建設計畫。該百貨公司外觀將仿照莫布杜統總喜愛的高雄圓山飯店,樓高五層,一、二層為現代化百貨公司,四、五層為商辦,第三層則設立文化休憩性質的「中國館」。此「中國風」井噴的現代百貨公司,除了預計銷售自臺灣進口的中式家具外,若真建成,也將成為中西非當時最引人注目的大型百貨公司。
可惜的是這座「中國百貨」還沒建成,DRC就與臺北斷交。莫布杜晚年曾嘗試恢復與臺灣互設代表處,但臺灣於金夏沙的代表處於1998年內戰中撤回。目前關於「中國寶塔」的最大謎團其實是:究竟建築師為何人?到底是盧毓駿、修澤蘭,還是楊卓成設計了這座「寶塔」?設計這座「寶塔」的建築師是否有親赴剛果河畔監工?筆者目前正申請查找國史館的相關外交檔案資料,希望在這當中可以找到正確的解答。至於這座「中國寶塔」,也並非唯一一座留存於非洲大陸的戰後臺灣華北宮殿式建築,已斷交數年的馬拉威首都有座仍在使用的「臺北公園」,具有國人熟悉的中式涼亭設計。臺灣駐非洲最後一個邦交國史瓦帝尼的大使館,亦是採用濃厚戰後中國風格來設計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