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二月,鄭先喻在VT非常廟的個展《Injector_before Null》裡,展出一件名為〈沙箱〉(sandbox)的作品。這件作品利用展場中的電波發射器,誘發觀眾手機創造一個程式測試空間 (註1),在觀眾進入展場數分鐘之後,手機開始收到一連串諸如「你有沒有看到任何東西?」、「你是否在入口處左邊見到那件動力機械裝置?」、「@3」或「你有沒有見到掛在牆上那幅畫?這是幅跟外星人綁架有關的畫」這類的「英文」簡訊。這些簡訊是藝術家事先寫好的、彷彿簡訊文學一樣的展場導覽,一則又一則地為觀眾提供展場中作品的描述,或者給出一些不知所以然的看展表情。
然而,弔詭的是,真實展場中除了幾座電波發射器之外空無一物,只有在一些簡訊所描述的作品所在處,打著作品需要的照明。這個展場裡近乎空無一物的作品,總是引起參觀者的疑惑;多數觀眾先是質疑自己是否記錯的開展時間或地點,並且會因為收到一堆莫名的簡訊,而開始懷疑自己的手機是否遭到駭客入侵。往往只有到了這個時候,展場的工作人員才會進一步告知參觀者關於這個作品較為詳細的整體狀態。
《Injector_before Null》這個展覽只有〈沙箱〉一件作品,而在實際展場中,這件作品卻只有一台不在作品位置上的電波發射器,而且展場的燈光明確地投射在沒有對象的作品位置上。這些由藝術家刻意創造的、與觀眾觀展的普遍體驗相互矛盾的狀態,恰恰指向藝術體制最根本的一些問題:所謂的(藝術)體制是什麼呢?到底社會中的藝術又在哪裡?
就創作媒材來說,〈沙箱〉是最物質的,又是最抽象的。這個作品使用電波發射器、程式語言與(電訊溝通的、行動裝置的)系統架構作為創作媒材,這種創作媒材已經是當代大多數人生活、工作和人際溝通的基礎架構。以電訊為基礎的數位網絡之於我們的關係,已不只是上個世紀1990年代個人電腦關機之後的「第二人生」(Second Life)」(早期一款建立自己虛擬世界的電玩名稱),相反的,我們的生活深深地被鑲嵌在電訊網絡的架構之中:我們在網路上獲得資訊、判斷真偽並行動,並利用不同系統調控生活與工作的節奏,控制健康甚至維持生命的照護。
在此,電訊數位網絡再也不是像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所說的「媒介是人的延伸」而已,「資訊流」與「演算法」纏住我們的感官進入我們的身體,甚至先於使用者的意識,比我們還認識我們的預期與需求。電訊數位網絡整體以物質性的技術基礎建設成為一種抽象的「體制」,不同的技術環節之間的連結方式則成為「行政」的架構。〈沙箱〉以作品的方式凸顯了技術與體制、物質與抽象之間的結合關係,讓我們理解到,所有體制相關的抽象物都應有與其對應的物質性媒介來承載。藝術作為一種體制亦是如此,學院的論文審查與展演發表、美術館的作品與檔案典藏、畫廊的作品交易都是支撐整體藝術體制的物質性基礎環節。
不過,我們不禁要問:這樣一種駭客式的作品跟其他的駭客行為有什麼不同?為什麼我們認為〈沙箱〉是一件藝術作品呢?藝術家以觀念藝術式的做法,透過讓展場維持空蕩蕩而沒有作品式物件的安排,輔以簡訊一般的作品描述與導覽文字,提出一個非常基本的命題:對於社會來說,藝術是創造可能性空間的系統。就此而言,畫廊空間中沒有物件式的作品之所以會引起觀眾的疑惑,就在於觀眾進入展場之前,已經預設了「這是一個藝術空間,會有藝術作品」。「藝術」因而是先於作品確立的觀看方式,這種觀看方式不同於強調交換的經濟、強調信仰的宗教、或強調權力的政治,藝術的目的在於創造不同於其他系統、允許個體偏移慣性思維方式、實驗新的可能性的空間。
不管藝術試圖提出的可能性空間有沒有成功,藝術家都可以用作品的方式呈現與撤銷(甚至像〈沙箱〉一樣,故意創造一個沒有物件式作品內容的、框架式的作品),並且在藝術的範圍內創造議題引起社會討論,甚至形成贊成方案或反對方案的共識,卻不斷然要求社會必須接受必然、且排除性的價值判斷。〈沙箱〉中電波發射器傳送的那些簡訊所依賴的,正是「想像力」這個與體制性的藝術系統相應的、人類心靈的重要稟賦。藝術系統藉由一次又一次地提出不同形式的藝術作品來挑釁觀眾的日常慣性,創造新的可能性,提出屬於藝術自身的允許偏移的權力與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