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伐旅(safari)這個史瓦希利字(Swahili)(註1) 的意思是旅行,與動物沒有任何關係,某人「正在薩伐旅」的意思,只是指離開了,而且聯絡不到。
—索魯(Paul Theroux)《暗星薩伐旅》(Dark Star Safari: Overland From Cairo to Cape Town)(註2)
尤利安‧羅斯費爾德(Julian Rosefeldt)(註3) 在他的作品〈寂寞星球〉(Lonely Planet)中描述了一位西方自助旅行者如何穿梭於恆河兩岸、拜訪印度教聖地瓦拉納西(Varanasi);然而在〈寂寞星球〉中這位自助旅行者也成為了被觀看的客體;透過這些彼此觀看的多元層疊(multi-layers)視角,我們共同建造了這個世界(We making the world together)。對於當代的旅行愛好者來說,羅斯費爾德的〈寂寞星球〉不僅是觀看世界的問題,「寂寞星球」這個名詞也是全球最著名的(根據出版商自己的說法,也是最暢銷的)自助旅遊手冊品牌,《寂寞星球》鼓勵、甚至慫恿旅行者前往不應前往或是無法前往之地。當阿富汗的「反恐」戰爭才剛告一段落,阿富汗全國尚在重建的狀態時,《寂寞星球:阿富汗》(Lonely Planet: Afghanistan)(註4) 就急著問世。
除此之外,只要手上有本《寂寞星球》,旅行者就有基本的自我保護知識,得以在動盪不安的哥倫比亞或東帝汶(East Timor)穿梭遊走。《寂寞星球》以及包括網路平台在內的旅行輔助工具,將旅行這個古老的活動在21世紀的今日轉化成為日常生活的地景,並大幅度的降低了旅行的危險性和其他風險。
當我們觸及「旅行」或「觀光」的議題時,往往習慣以古典文體、藝術學、文化研究或人類學的角度來進行剖析和批判,在這種論述邏輯之下,個體的旅行經驗往往會被掩沒、或是成為另外一種極端:被塑造成神話。在坊間,「大師級」藝術家、建築家、設計家、文學家的壯遊(grand tour)(註5) 經驗,往往會被過度浪漫化或是過度重視;最後這些人的旅行經驗被仔細的考察、研究、重遊,並且重新被組織成論文、大眾讀物、影音節目等出版品。然而當文化界面對單純的「觀光客」時,卻往往會露出鄙夷的視角;「觀光客」被描述成俗不可耐,甚至是文化品味的破壞者(雖然這個偏見有幾分真實成分)。我們拒絕去承認,柯比意(Le Corbusier)(註6) 和安藤忠雄(Tadao Ando)(註7) 在進行「壯遊」時,也是以「觀光客」的身份來觀看這個世界。相較之下,美國導演亞歷山大.佩恩(Alexander Payne)(註8) 在《巴黎我愛你》(Paris, Je T’aime)(註9) 中的短片〈14區〉(14e Arrondissement)則以較為客觀的角度來講述;即便是平凡且世俗的觀光客,也會在旅行的活動中進入到關照自身內在心靈世界的探索層次。
旅行是一個關於離開的動詞,而且這項活動通常關係到探索未知以及伴隨而來的各種危險。尤其在前現代的世界,旅行活動的危險性極高,也因此多數的旅人都是為了高額的投資報酬率而展開他們的冒險活動,只有極少數的旅行者是將旅行視作目的本身。純粹的旅行是一個極不自然、和生存無關的活動;但是令人感到好奇的是,旅行時的時間通常只佔據多數人生命時間中的一小部分,但我們卻往往會花費更多的時間和親友描述那段短暫的冒險;甚至我們會覺得旅行的時間必須要和重要的親人、伴侶一起分享。翻開人類的文化史,描述旅行的文學、歌謠、傳說、畫作等文化生產品,佔據了數量頗為可觀的篇幅。其實世界各大重要宗教都意識到旅行所能引發的魔力;朝聖之旅在基督信仰之中,從中世紀開始就成為一個重要的文化傳統;伊斯蘭教甚至規定所有的信仰者在一生之中至少必須要前往麥加(Mecca)朝聖一次(對於前現代的旅行者來說,不論從何處出發,都是一趟極度艱困、難以想像的旅程)。這些宗教都意識到旅行是一種強迫性的過程,它會強迫旅者拋棄自身原有的社會身份,讓旅者體驗真實的孤獨並靠自身或其他旅行者的力量,一一解決旅途上的困境;旅行會讓旅者遭遇危險、困頓、孤獨、甚至耗盡家財,但朝聖之旅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旅者在長途旅行的過程中探索,並不惜一切地接近自身內在的神性。
旅行者通常揉雜了許多矛盾的性格於一身:在日常生活中,旅行者通常是個憎惡世俗生活的角色,也因此他必須要離開原生的生活空間,在另外一個「異國」環境下,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現,但這個身份卻往往也賦予旅行者一個獨特的位置,讓他得以觀看、甚至介入最真實的生活空間。旅行者除了具備上述「朝聖者」的特質之外,「陌生人」的身份讓他們也更容易跳脫日常生活的道德束縛;也因此,在中世紀前往坎特伯里(Canterbury)的朝聖之旅上,我們可以看到各種荒謬、甚至艷情的故事一一發生。
某些住在北極圈最偏遠角落的依努特人(Inuit),會以一種被通俗文化過度渲染的習俗來款待客人:當遠來的旅人/陌生人,於依努特人的帳篷中借宿過夜時,男主人會獻出他的太太,希望這位難得的客人可以和女主人過夜,共享春宵。這個對多數文化而言不解的習俗,其實是有優生學上的考量;陌生人的基因對於一個族群人數極小又極為封閉的社群來說,是極為珍貴的寶物,它可以減緩長期的近親通婚所引發的基因疾病繼續蔓延下去。當然依努特文化的例子,難以用來完全解釋為何當代觀光客賦予旅行活動一種浪漫情愫的想像。但在這段討論中,我們可以些許釐清「陌生人」的身份不但賦予了旅行者類似社會科學家的觀察者角色,在文化意涵上,也賦予旅行者獨特的性魅力。這個脈絡也解釋了為何「蜜月」會存在於當代婚姻的文化行為之中。
真正的旅行者通常都會有一個特質:他們可以清楚指出旅程的起點,但是對他們而言,終點永遠是模糊、甚至不存在的。對於真正的旅行者而言,旅行是個無窮盡的過程;一旦驅動了,就很難真正的停擺下來。每個旅人都有一個強烈的內在動力,這個動力的起點通常會聯結到某些重要、且私密的生命經驗之中;也因此,旅行的外在誘因往往是包裝出來的,旅者需要地標(landmarks)來標記、並量測他的旅途長度:有的旅者蒐集世界奇觀、其他的旅者則可能認真的計算國家或城市的數量、當代藝術世界的旅者則會精心的記下他在何年何月觀賞過那一場雙年展。不論如何,這些外在的量測從來不是旅行的目的,而通常僅是促成旅行的藉口:我們都需要一個偉大的理由來說服他人和自己,讓旅行這個耗費金錢又充滿危險的不合理行為合理化。同時,這些外在的量測成果,也會在旅途結束返鄉之後,成為用來掩飾旅途過程最好的裝飾品。冗長的旅途過程中,私密的沉思、激情、喜悅、恐懼、哭泣都會被地標的量測所遮掩。也因此旅行不但是個外探的過程,它同時也是個向內探索的過程;甚至後者才是旅者之所以成立的基本驅力。
化身為「陌生人」的身份,同時是個自身社會階級被消滅的過程,旅者的身份提供了一個平等化的機會,同時也塑造了一個孤立的空間。然而不同於修道院的生活,旅行還牽涉了一系列空間上的變動;這意味著旅者不可避免的必須要付出基本的勞動力(步行或搭乘交通工具)來促成這些移動成立,同時旅者必須要在快速改變的文化空間和社會空間中,不停的重新標定出自身的位置。這些系列的動態改變都促成了旅行者/朝聖者不只是單純的隱修者,旅行者同時要面對自己的身體;旅行者是用自身身體作為容器,去接受和乘載世界的訊息,在無盡的旅途中,旅行者同時也必須要面對自身身體湧出的困頓和欲望。這也是為什麼,旅行者通常不信任靈肉得以分離的隱修過程;旅行者也無法信服,單純的言語邏輯可以作為閱讀世界的方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