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你是獅吧
你卻無腿,無腿你就不能
縱橫千山萬嶺之上
說你是魚吧
你卻無腮,無腮你就不能
遨遊四海三洋之下
甚至,你也不是一隻蛙
不能兩棲水陸之間前面是海,後面是陸
你呆立在柵欄裏
什麼也不是
什麼都不像
不論天真的人們如何
讚賞你,如何美化你
終究,你是荒謬的組合
魚獅交配的怪胎—節錄新加坡詩人梁鉞〈魚尾獅〉,《茶如是說》,1984
在歷史嘲弄的唇邊
□□業已湮滅
啄木鳥也啄不出什麼
□□之中
空空 洞洞…
□□以□□為名
終至於連□□也找不到了—節錄向陽〈發現□□〉,1992
洪荒的時代過去了,文明降臨於島嶼之上,人們升起了營火之後,方才發現洪荒無法輕易的驅趕;這完全不像是開電燈,只要按一下開關,隨即就將黑暗驅散。洪荒像是野獸,被營火驅趕進入了島嶼的心臟地帶,人們這時才發現,他們僅是佔據著島嶼的邊緣,他們的文明不過是在沙地和鹽水之間的縫隙中掙扎求生;而洪荒遁入了島嶼歷史核心的山地、洞窟和叢林之中,塌陷成為了黑洞,吞噬掉了所有的記憶,人們於是忘記了如何說話。
大排檔中播映著三立電視台的閩南語鄉土劇,我在簡單吃完一碗麵之後,跳上一輛計程車,驅車前往機場。由於意識到司機大哥也在聽台灣的閩南語流行歌,就索性的用「福建話」開始和司機大哥交談起來;我問及大哥有沒有辦法跟他的晚輩交談:
呣效啦,阮ㄟ 孫仔攏總袂講福建話,連華語一句攏袂講,攏總講英語了!
阮有揪追朋友住在台中,阮老囉、退休丟寐去台灣住。
「福建話」就像是一種秘密語言,讓我和司機大哥瞬間遁入共和國成立之前的英屬馬來亞,在那個時代,「古倫美亞唱片」是否曾經在這座島嶼上散佈著台島歌手「純純」的聲音呢?可惜的是,不論是「純純」、還是「文夏」,曾經存在的國際福建話娛樂網絡,已經被兩島的強權獨裁者給共同拆毀。我和司機大哥大概永遠都無法理解他們在害怕什麼?就這樣,這台來自過去的計程車,飛速的駛入高聳的白塔群、猶如「阿爾發城」(註2) 的未來都會之中。
畫家陳進在1945年描繪的膠彩畫〈眺望〉中,可以看到一位女子掀開防空洞的頂蓋,眺望著不可知的未來。
台島的島民還來不及思考和尋找身為島民的意義,就已經陷入了歷史中最難堪的掙扎及處境之中;而星島則是被未來的光明火把所灼燒,象徵過去的一切,都被掃進了歷史的灰燼之中;而未來,已經成為了過去,1970年代的現代住宅正不敵熱帶氣候,逐步的凋零。一切都失控了!口操完美英式英語的精英階層無法理解,為何比操著福建話和馬來語的最低階層還要高一個階層的中產階級,其空洞的情感會被來自台島的垃圾影視、垃圾音樂和垃圾食物塞滿。
台島繼承了被殖民者的自卑,和征服者的大陸情節,從此陷入了和星島「競爭」的莫名負面情緒之中。其實台島和印尼反而比較像是面鏡子,台島的華裔政權如何動員暴力,消滅2%島上南島民族的語言、文化、姓名;印尼就如何動員暴力,消滅2%華裔的語言、文化、姓名、甚至是性命。然而從來沒有人會覺得台島和印尼是鏡子,台島喜歡糾纏著星島,因而映照出了彼此的自卑和黑暗面。
台島人嘲笑星島缺乏民主經驗,星島政客就嘲笑台島是最失敗的經濟發展案例;台島文人嘲笑星島缺乏文化發展的動力,星島媒體就大肆報導101跨年夜之後的髒亂情境。聳立在光譜兩個端點的島嶼,彷彿就要在糾纏之中,雙雙殞落。
在殞落之前,島民們還可以保護些什麼呢?
新加坡藝術團體「Post Museum」的〈武吉布朗索引〉(Bukit Brown Index)提供了一盞明燈,武吉布朗墓園是見證華裔遷徙的重要歷史證據,一但該處也被共和國閹割,一切皆將遁入黑暗之中。追著幽靈的屁股,穿梭在隱遁的黑暗角落之中;在街角、在墓園、在金瓜石戰俘營的牢房之中,試著用柴火點燃島嶼的鬼魂,魂魄的咆哮和哀嚎,反而引領我們穿越叢林中的黑洞。賭上這次機會,希望跳下去之後,能從莫比烏斯環的另一端被吐出來,成為了島嶼歷史的灰燼。
我忍不住去探望你
忍不住要對你垂淚
因為啊,因為歷史的門檻外
我也是魚尾獅
也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
兩眶決堤的淚要流—梁鉞〈魚尾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