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新年假期後第一艘從安汶開往班達島的交通船,叫做Pelni的大型渡輪。它主要的任務是維持群島之間的貨物流通,也搭載乘客,但沒有乘客人數上限,不分艙等,不用劃位,沒有安全規範,甚至我想船上也沒有救生衣。我們搭了隔夜船,航程約八小時,加上等待渡輪上下貨的時間,總共約莫12小時。
我與劉玗走訪印尼的馬魯古群島18天,主要目的為了拍攝劉玗的錄像作品,其中一個拍攝場景班達群島(Banda Islands),即是這艘不舒適的船隻前往的方向。船艙與夾板上都擠滿了乘客,人們與成堆的包裹、行李、衣物睡成一團。到處都有小販在做買賣,不停有人在船體結構爬上爬下,遞咖啡、端泡麵、投擲礦泉水,交換一團一團像衛生紙一樣的印尼盾鈔票,還有大量的垃圾隨著海風不斷吹送到太平洋裡。我們就搭著這艘不停交易與噴發垃圾的船舶來到了班達。
肉豆蔻
班達主島Bandanaira有一萬八千多個島民、三個村落、一個有900公尺跑道的飛機場、每週迎接兩次渡輪的港口、殖民時期的荷式豪宅、兩個歐洲人蓋的堡壘、漁獲市集、幾百年前就有的中國人墓園、蓋到一半的清真寺、棄置在路邊的砲管、像老鷹一樣大的蝙蝠、用咾咕石與茅草蓋的房屋、巨大板根的杏仁樹,以及隨處曝曬的肉豆蔻果乾。
島上居民對外來遊客非常友善。班達島常被旅遊雜誌評選為「最像天堂的島嶼」,身為觀光客,在這裡除了享受經濟價差上的物超所值,食物與文化資產也相當迷人。這裡的旅館提供各式各樣的行程,浮淺、跳島、香料農場參訪等,你也可以自己到街上走走,自然有騎著摩托車的居民來跟你搭訕,為你客製化你的專屬行程,自己決定想去哪裡、想看什麼。只要跳上他的機車後座,他會帶你穿梭每個村莊的大街小巷,繞島一週,介紹他的親戚朋友給你認識,分享他的知識與友誼。最後,你也要自己決定付他多少錢。
劉玗作品的拍攝主題是關於一位17世紀隨著東印度公司到印尼的博物學家倫菲斯(Georg Eberhard Rumphius)在馬魯古群島的研究與記事,而緊扣著班達島殖民歷史的香料植物「肉豆蔻」(註1),即是我們這次拍攝的其中一環。我對肉豆蔻極其陌生,唯一的印象可能只有「小磨坊調味料」的肉豆蔻粉。我帶了一些肉豆蔻果乾回台灣送朋友,每個人都問:「肉豆蔻是什麼?」這種香料似乎離台灣很遙遠,殊不知原來台灣就有原生種「蘭嶼肉豆蔻」(註2)。肉豆蔻是一種生長在熱帶的常綠小喬木,一般拿來食用及製作香料的部份是果實,也因為果實富含油脂,蘭嶼的達悟族人用它當染媒,使染色均勻並固定顏色。它的果肉嚐起來很酸,但有一種奇特的味道,在台灣似乎沒有這種味道。
肉豆蔻從外形看來是一種平凡無奇的熱帶水果,但當果實被切開時,才發現它珍奇的特徵,在果肉與果核之間包覆著一層紅色火焰狀的條狀組織皮層,交織成脈狀,服貼於種子表面,像是一副面具一樣附著在果核上。這是肉豆蔻屬植物特有的「假種皮」,也可製成香料,我們把曬乾的假種皮稱作「肉豆蔻花」,味道比肉豆蔻果核更細緻。
我很驚訝的是,這副火焰面具上刻畫的線條造型,與我在印尼所見的視覺符號具有形式上的相仿:某種顏色鮮豔、線條柔軟、介於秩序與無秩序之間的視覺語言。每當我到一個國家,看見這種與當地文化符號相符的「自然物」時,才會覺得接觸到當地的文化體系。對我來說這個假種皮就像班達的造型基礎,它與當地的氣候、火山、時間感、信仰、氣味、島民性格等全都有關聯。或者反過來說,它是先於這個文化體系的一種公式,一種造型上或精神上的公式,爾後出現在島上的人類才套用這個公式建構今天的班達—不管是早期就定居在此,或後來引進其他文化主體的移民,都會慢慢被同化。
班達群島是由十個錯落在班達海上的島嶼組成,東西向延伸140公里,位於馬魯古群島的中心位置。班達群島中央即是最標誌性的阿比火山(Gunung Api),一座在海面上突起的火山露頭。這座火山就像一個泡在水裡的巨人,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其餘部位都在水面下。海上可見640米高的山頭。巨人從頭到腳都佈滿了生物,上半部是闊葉喬木為主的熱帶植被,下半部則是滿坑滿谷的珊瑚礁與各種海洋生物。這裡是一個非常熱門的潛水地點,每年會有大批的潛水客來此,而在火山北邊的海面下有一塊區塊,珊瑚生長速度極快,當地居民描述一顆珊瑚從無到有,只要二、三年就可以生長到像餐桌一樣的大小,目前還沒人能解釋這個現象;至少最常聽到的就是「科學家無法解釋」,但我不覺得這代表它很神秘。
火山、章魚與母親
阿比火山的神秘,或許已經沒人記得了。如果你是一個對人類學或原住民文化有點興趣的人,看見聳立於南太平洋的火山島,肯定會認為它有自己的傳說。很明顯的,這座火山顯然是相當符合「崇高」條件的對象,而且是活的對象。但我們在島上問到關於這座火山的傳說或故事,並沒有得到任何更進一步的資訊,只得到一些耐人尋味的描述:第一,當地人不叫這座火山為阿比火山,當地的名字叫做:Lewerani。第二,這座火山是母的(字尾-ani是女性用名)。
當我們進一步問為何火山會有性別區分,就沒有人知道了(當然,我們詢問的人數有限,但目前打聽到的答案都一樣)。為何會有這樣的記憶斷裂,我最直接聯想到的原因,是在荷蘭殖民時期的大屠殺事件。班達島的歷史極其複雜,這個丁香與肉豆蔻的原產地,在海上貿易史上是赫赫有名的香料群島,網路上有各式各樣的記載,且以我對歷史的了解也無法盡述其概要,在此就不贅述。但大屠殺事件是發生在1609至1621年間,因為荷屬東印度公司想要壟斷班達島的肉豆蔻產業,以島民違反某條約簽署項目為由,先是逮捕處決了44名當地部族領袖(orang kaja),在接下來幾年內屠殺持續進行,估計原先島上人數約一萬三千到一萬五千人,大多是馬來人與爪哇人,也有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及中國居民,最後倖存人數只有一千餘人,這些人後來也被送往總部巴達維亞(今雅加達)淪為奴工。
原生島民清光之後,荷蘭人再從爪哇、蘇拉威西等引進奴工,經營肉豆蔻栽種產業以便控制。這似乎是大航海時代很常見的做法,我目前走過的地方包括班達,就有三個島的原住民曾經被白人屠殺殆盡,一個是澳洲的塔斯馬尼亞,一個是台灣的小琉球。2014年我在塔斯馬尼亞西南國家公園登山,曾見到一座岩壁裸露的山頭,形似大霸尖山,心裡不禁會映射某種對於台灣山岳的文化認同,或許它也是某個民族所屬的文化發祥地。但後來想起塔斯馬尼亞的原住民早被殺光了,哪裡還有人記得它曾屬於誰?這只是我個人對火山相關記憶斷裂的猜測,但不管這些山有著南島語系的名字,還是歐洲人的名字,對我來說都一樣是投射在自然物的意識形態,只是文化處境不同。有時我更欣賞像宜蘭山上的那些神木群,叫做孔子、岳飛、唐太宗這種天才命名法。
除了雌火山之外,我們也得知另一個與雌性有關的傳說。說是傳說並不正確,因為就Allan的敘述,這是前幾年發生的事而已。Allan是民宿老闆,身形黝黑矮壯,個性爽朗健談,講起當地話不知為何有一口義大利腔,他經營的民宿「Allan Bungalow」就在阿比火山山腳下。1988年火山噴發時他是少數被困在島上的人,據他轉述當時約有10天不見天日,城鎮變成一片雪白,海面上滿滿漂著魚屍,他們被困在一間小屋裡無法外出,每晚都會聽見從地下傳來「嗚⋯嗚⋯」的低鳴,就像要將這座小島吞噬一樣。
住民宿這兩天,我們與Allan聊了很多,他熱衷於挖掘這座島的歷史。Allan講起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幾年前住在他家附近的鄰居家裡突然來了一隻章魚,這隻章魚從海港的石階爬上來,再沿著小巷從廚房的窗戶爬進這棟房子,好端端待著像等著什麼似的。當這一家人見著這隻章魚,驚呼:「是媽媽回來了!」連忙拿了塑膠盆去港邊打了一桶海水,將章魚放到盆內,連盆子一起放在餐桌的座椅上。這件怪事也引來街坊鄰居,大家都來目睹這隻神奇的章魚媽媽。Allan說:
其實鎮上有幾個家庭都發生過同樣的事,而章魚爬進去的家庭,母親都在幾年前過世了,所以大家相信是媽媽化身章魚回來了,這些章魚在家裡稍待幾個小時後又自行離開,回到海裡去。
當下我們確實聽得目瞪口呆,不知要用怎樣的世界觀來理解這件事情,但也沒有足夠時間去查證事情的真偽。據他所說,將章魚視為家中的母親已是島民間的普遍認知。
對我來說,將章魚視為親人的案例,已經超越對章魚的擬人化詮釋,而是直接將生物視為人類的載體,但如果Allan所言都是真實發生的事,這些章魚真的是被母親附身,爬回來與家人相聚嗎?我想很難有答案,能夠確定的是在這片海域的信仰中,人死之後不會離去,靈魂還可以回返。不過我在搜尋章魚相關資料時,看見一篇美國生物學家郭德曼(Jason G. Goldman)在BBC上發表一篇章魚的研究 (註3),描述章魚各種令人不解的能力及神秘之處,探討這種海中生物為何需要演化出如此的高度智商,在這篇文章最後的推論卻也翻轉了我對班達島的章魚想像,以下是譯文節錄:
那麼,這種黏糊糊的海洋無脊椎動物是如何演化出如此高的智商,甚至足以匹敵最聰明的脊椎動物的呢?愛丁堡大學生理學家安德魯.帕卡德(Andrew Packard)認為,這是因為無脊椎頭足類動物生活的環境必須要與魚類爭奪食物,而且要避開與魚類相同的捕食者。由於魚類和章魚的祖先都要面對相同的捕食者,主要是魚龍(帕卡德說,這是「中生代海洋中的海豚」),所以從很多方面來看,它們也要受制於相同的選擇壓力。化石記錄也表明,章魚跟魚類有著相似的遷徙狀態。它們最早出現在淺灘和沿海水域,隨後進入大洋和深海,最後又回到海岸居住。
如果帕卡德所言屬實,那麼像外星人一樣的章魚之所以具備與脊椎動物相似的智商,是因為它們生活在一個脊椎動物主導的世界中。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人類祖先的行為在無意間促使章魚按照我們的想像塑造了它們自己。或者,按照帕卡德所說,「『如果戰勝不了它們,那就加入它們。』自然選擇似乎很偏愛那些遵循這一原則的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