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8~10日在吉隆坡舉行的「雙束現實:歷史潛流中的感覺能指」論壇,延伸自立方計劃空間《現實祕境》策展計劃的第二階段。2016年由鄭慧華策展的「現實祕境」,以亞洲冷戰歷史為核心,展出13位藝術家的作品,思考亞洲內部共通的歷史經驗。而今次在吉隆坡的論壇由許芳慈規劃,從台灣視角延伸至東南亞,尤以新馬歷史為紐帶,探討在「作為現在進行式」的冷戰脈絡下,如何透過個人敘事和情感理解地緣政治。
論壇聚集台灣、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藝術家、策展人、歷史學者和文化研究學者等,從藝術實踐及歷史思想的途徑重新理解亞洲冷戰及國族建構。事實上,「現實祕境」也呼應了1974年在吉隆坡舉行的實驗性展覽《朝向一個神秘現實》(Towards a Mystical Reality)。當時,策展人馬來西亞藝術家畢亞達薩(Redza Piyadasa)和蘇萊曼(Sulaiman Esa)發表宣言,批評1960年代以西方抽象表現主義馬首是瞻的在地藝術創作,要求亞洲藝術家將重點放在精神,而非形式。他們如此立言:
現代藝術的關鍵問題並非如何「看見」事物(視覺的),而是如何『構想』現實(概念的)。
他們疾呼藝術家別再製作藝術品,而該成為思想家和理論家;也因此,他們本身成為展覽的立論者。展場擺放日常生活中的拾得物,如空鳥籠、頭髮、可樂瓶子等,兩人也給這些物品命名,使之產生意義,如〈1974年6月10日星期一下午2點46分釋放鳥後的空鳥籠〉、〈在八打靈一家理髮店隨意撿回的人的頭髮〉等。這檔展覽當然引起了不少批評,如詩人沙列(Salleh Ben Joned)即在展覽一角脫下褲子撒尿,甚至寫了篇〈撒尿與藝術〉(The Art of Pissing)以「捍衛藝術和智慧的真正價值」(註1)。作家西蒂再農(Siti Zainon Ismail)也與策展人在文學雜誌上展開筆戰。
藝術史學者孫先勇(Simon Soon)在開題演講中即反思如何書寫一部去殖民的當代藝術史。他曾在2016年有機會參與重新搬演「朝向一個神秘現實」的展覽《土與石,靈與歌》(Soil and Stones, Souls and Songs)(註2),藉此提問1974年的那場歷史性展覽開啟了什麼,並且該如何被賦予其當代意義。孫先勇以阿岡本(Giorgio Agamben)的「潛能」(potentiality)為思考點,提出「不成為之潛能」(potentiality to-not-be)並非失敗或無能,而是保存在現實的潛能狀態尚未被帶到實現層面。而我們在當下思考該展覽的意義,甚至重新搬演,即是讓這些「不成為之潛能」成為「雙束現實」副題中所說的「潛流」,等待被挖掘、重新翻攪。
挖掘歷史潛流
另一主題演講人魏月萍,則以她通過亞際書院新馬辦公室籌辦的兩次「重返馬來亞」學術研討會為切入點,叩問如何「進入歷史的瞬間」,尋找思想的動力和歷史潛流,以「知識考古」的方式勾勒「馬來亞」的當代意涵,強調思想的歷史性解釋。2014年和2016年分別在馬來西亞吉隆坡和印尼日惹舉辦的研討會,邀請亞洲各地知識學人重訪長時期被消音和沉潛的馬來亞左翼論述,期盼打破長期受到制約的族群關係和國家邊界,建立新、馬、印,乃至亞洲的連結與理解。
而另一主題演講人覃炳鑫(Thum Ping-Tjin)則真正「重返馬來亞」,回溯建國前後影響馬來亞意識構建的三項思想工程:去殖民、民/國族主義和社會主義。他強調,馬來亞時期的反殖民社會主義才是能解決英殖民「分而治之」(divide and rule)族群分化手段的方法。然而,與殖民宗主國合作的後殖民國家政權,唯有將激進的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打撃為「反國家主義者」,並將他們刻畫為恐怖份子和次等人,政權才有辦法維持其權威及合法性。
藝術家許家維、區秀詒和李士傑則分別分享各自作品及創作理念。他們皆關注地緣政治和冷戰歷史,以藝術呈現多面向的歷史文本,藝術家成為翻攪歷史的考掘者,也在某種程度上擔任歷史學家的工作。然而,他們並非重新再現歷史,也不再現曾經發生過的現實,而是去勾畫出有別於主流和直線式的路徑,達到重新認識和敘述冷戰歷史的可能。而這時,藝術家常聚焦在個人記憶和日常生活,收集散落在各角落的心靈碎片。
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說:
一個歷史事實是真實發生的事,但究竟在哪裡發生呢?任何一個歷史插曲—無論是一次革命或一場戰爭—都可以化解成無數的個人心理時刻。最後,歷史事實只是給定的,是歷史學家或歷史的中介抽象地構建它們,彷彿它受到威脅,將無限倒退一般。構建歷史事實,也就肯定是經過歷史學家的挑選了。這麼說,歷史學家挑選、切斷和雕琢歷史事實,真正完整的歷史將面臨混亂。任何一個空間角落都隱藏著許多個人,而他們都以不可與他人相比的方式整合歷史的走向。對這些個人來說,任何時間瞬間在生理和心理事件上都是無比的豐富,它們在個人整合歷史的過程中都發揮作用。(註3)
後遺民、移民
以許家維為例,他的〈回莫村計劃〉(2016)敘述冷戰時期撤退到泰緬邊界的國民黨孤軍。這群被遺忘的人,如何長期生活在跨越國族、國家邊界的「不受治理」區域。這實是一群「後遺民」(Post-loyalist)的故事。哈佛大學學者王德威所說的「後遺民」,即指涉這些遺留、遺失、遺棄或殘遺在中國以外的華語群體,身處在時空錯置、離散的土地上,如何通過回溯、發現、或發明自己的遺民身份,而成為「後遺民」(註4)。王德威所說的「後學」,即是指一個世代的完了,以及完而不了。這種通過再錯置而產生的各種身分認同、文化、信仰的焦慮、慾望的辯證過程,重新以個人的歷史故事、文化想像和日常生活,譜寫或忤逆「大歷史」或「大敘事」。回莫村的田牧師,操雲南口音的華語,背負著一段慘烈的國家歷史,成為被遺棄邊疆的多餘的人。這就是華語語系(Sinophone)的公民/遺民,在中國以外延續一個未完成的國族敘事。以華語語系理論 (註5) 的脈絡來看〈回莫村計劃〉,發現通過華語語系的地緣政治關懷,我們能把台灣、泰緬和馬來(西)亞放在一個相連的歷史脈絡來看那一段冷戰的年代。這時候,中國本土(China Proper)不再是中心,東南亞也不是地處邊遠的「海外」,而是自成中心,自成歷史的主體。
有趣的是,在亞洲冷戰的地緣政治中,「第三方」勢力成為調停的重要角色,卻也成為了另外的戰場。泰國就是一個好例子。一方面,我們看到反共的國民黨孤軍被安置在泰緬邊界等待「反攻大陸」,而他們在1970年代為了換取居留權而成為泰國的僱傭兵,遠征泰國共產黨,後長居泰北。而在同個國土的南方,我們看到馬來亞共產黨在1950、60年代撤退到泰馬邊境後,就一直在泰南行動,最終在1989年與馬來西亞政府簽署「合艾和平協定」後,放下武器,就此定居於泰南的數個「和平村」。兩個完全迥異意識形態的武裝鬥爭隊伍,最終皆「戰敗」了,成了被遺棄在泰國的北方和南方的「後遺民」,留在這個原本與他們無關的土地。而從「遺民」身份,他們漸漸成了「移民」,領取泰國國籍,就此定居;他們的後代故事,更是從移民再轉變到公民的過程。許家維在《回莫村計劃》中以孤兒院孩子聆聽牧師說故事的安排,處理的正是這樣的記憶傳承問題,這些孤軍後代坐在地上向上仰望牧師代表的那一代人的歷史,但是,國民黨、共產黨、中國對他們而言是什麼?有什麼關係?他們未曾經歷過的那些歷史,如何和此時此地的當下現實產生連結?
神話的創造,多重敘事的拼貼與再創作
在此,區秀詒和許家維都不約而同運用神話來說故事。跨越數千年的時空,神話成為串聯傳統與現代、過去與當下的紐帶。神話也是民間傳說,經過口語相傳及後來的文字,往往增加或流失了某些片斷。神話、傳說和歷史,還有一切與它們有關的書寫,皆遊走在真實和虛構的邊界。馬來西亞近年最引起爭議的「歷史故事」,莫過於「傳說中」的馬來武士漢都亞(Hang Tuah)到底是真實歷史還是虛構人物。(註6) 甚至,也有一說他是隨遠嫁馬六甲的明朝公主漢麗寶而來到此,所以其實是華人。《漢都亞傳》記載的馬六甲王朝忠臣漢都亞,聽從馬來統治者指令而與逆君的摯友漢惹拔(Hang Jebat)打鬥七天七夜,最終殺死好友。自此,兩人成為忠誠與正義殊重的爭論符號。當代政治人物當然尤其推崇漢都亞,而馬來西亞國家博物館的歷史展館就聳立了一座漢都亞的銅像,上面更刻了最為馬來民族主義者稱道的漢都亞名言:
馬來人不會從世界上消失。
而有趣的是,區秀詒除了觸及馬來民間傳說,也加入了比伊斯蘭文明和西方殖民更早抵達馬來群島(Nusantara)的印度教和印度神話元素,特別是《羅摩衍那》(Ramayana)的史詩故事。史詩中的各個角色如今仍保留在此區域的宗教建築、傳統表演、文學藝術等不同形體。然而,就如建造於九世紀的日惹婆羅浮屠(Borobudur)佛塔被火山灰深埋返千年才在19世紀被發現一樣,深藏歷史潛流的原始材料也經過各種變異、操演、掩蓋和埋葬。例如,以《羅摩衍那》故事為藍本的皮影戲(wayang kulit),在由伊斯蘭黨執政的吉蘭丹州(Kelantan)被禁止,表演者只能捨棄印度史詩,改用其他故事。(註7)
區秀詒從〈棉加蘭計劃〉(2015)到〈克里斯計劃〉(2016)皆用多重敘事來拼貼一個(不)完整的故事,拾得影像(found footage)打亂了時間和空間,呈現一種「借來的」聲音,叩問(國族)歷史如何被想像及書寫。而許家維的〈回莫村計劃〉也以影像重返歷史現場,讓牧師通過訪談的方式說出自己的故事。然而,我們知道牧師的身份也是一個情報局的特務,他所說的自己必然就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嗎?
在〈廢墟情報局〉中,許家維讓牧師的故事和英雄神話交疊,甚至與舞台表演同步,打亂了虛構和真實的邊界。到底是誰在說誰的故事?許家維和區秀詒皆通過後設手法呈現(〈回莫村計劃〉的牧師、〈克里斯計劃〉的Ravi),即我們知道藝術家正在創造故事,同時我們看見/聽見故事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我們也假定這些被敘述的故事「一定發生過」,是歷史事實(敘述者往往在影片中屬於權威聲音)。這樣的後設手法和部署,顯然是要調換觀看者/被觀看者、敘述者/被敘述者的位置,最後反視一個正在觀賞這部影片的觀眾。與此同時,有意識地創作後設文本除了是一個重返歷史現場的動作,也是藝術家發表對歷史的創作聲明。就如許家維所說:「電影的拍攝也是真實的行動」,即說明了創作本身就是一種再創作。藝術實踐面對歷史與當下社會現實,即置身於這樣的雙重約束(double bind)。如何挖掘歷史潛流,還需「無意圖地進入歷史的海洋」(註8),沉潛入海底,觀察一條條在游動的魚群及生態,而非在海面上垂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