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馴養(Domestication)
一走進位於北美館三樓的吳權倫個展《馴國》(No Country for Canine)的主展間,觀眾首先會看到〈當收藏成為育種—歐洲〉(2018~2019)—在白色的平台上,整齊地排滿自歐洲各地的陶瓷牧羊犬,左邊的白牆上還有三排表格 (註1),上面鉅細靡遺地列舉了世界各地與畜牧相關的犬種。(註2) 而在表格的對角還有另一面白牆與另一個平台,那是由裱框攝影、素描和東德卡茲許特陶瓷所構成的〈編隊 型變 犬變〉,連同有著四種運動(跳環、A字坡、翻牆、波浪竿)屬性的特製狼犬陶瓷。這些不同於現成文件的展示內容,也分別從這個狹長的展間再向左、右和後方延伸,導入另外三個展間的主題:納粹指定的Allach陶瓷廠白色德國狼犬、兩件追溯德國狼犬育種起源的錄像,以及他收藏最久的鶯歌狼犬陶瓷撲滿,分別佔據這個開展如十字架的白盒子空間。
我們看見狼犬們懶洋洋地趴著,彷彿自成一個犬之國度。如果只是把每隻平台上的陶瓷狼犬看成作品的組成元素,它就和套圈圈遊戲攤位上的陶瓷撲滿一樣,只是人類的慾望投射的物件,而非各自背負不同歷史的媒介。在正對著入口的平台底下,不經意地擱著一幅鉛筆畫。這件完成於2009年的〈馴養001〉描繪一隻狼親暱地舔著某人,其中狼佔超過畫面一半的比例,並裝裱於留白比畫本身還要大的畫框裡。
作為整個《馴國》展覽的潛意識濫觴 (註3)〈馴養001〉,是吳權倫用google搜尋關鍵字(人獸、接吻)結果的素描。我曾於〈從變形到素描:藝術家如何參與世界的模型〉一文指出「馴養」的雙義性:
它一方面指向藝術家藉由手工操作馴服數位像素,及其聚合而成的「原料」的過程,這些原料在手繪過程裡成為獵物般的存在。另一方面則是這些與人接吻而令人隱隱不安的動物,通常是生存在被馴養的狀態。
大量留空的藝廊空間,井然有序的編目系統;在這個展裡,空間之於展品也像〈馴養001〉的留白一樣不對稱。在烘托人與犬的親密主題外,點綴白色牆面的檔案圖片,揭露了更多曖昧不清的歷史遺緒,那既是吳權倫自2010年便有跡可循的進路,也隱含更多批判的線索。然而,從多年前的人犬素描到狼犬的收藏與研究,《馴國》的英文「No Country for Canine」其實挪用美國小說家戈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的小說《險路》(No Country for Old Men)(註4),在創作語境上延異出「犬(canine)」與「國(country)」看似乖離的取徑—於此「country」既指國又指土地,原名的「no country(for old men)」意為「(老人)無立足之地」,到了這裡「老人」換成「犬」,此處主詞的異位,也召喚出關於特定物種的集體記憶。
相較於「無立足之地」的蒼涼,「馴國」卻給人蒼涼的反義,那是關於規訓及秩序。在此,我們要如何透過「險路」到「馴國」的反差來理解人類與非人物種的關係呢?從物種(犬)到品種(德國狼犬),「馴國」又反映何種人為的記憶建構?
二、慰靈祭
如果說〈馴養〉系列是吳權倫從狼犬的馴化(domestication)轉向育種(breeding)的契機,那麼,2012年開始的〈當收藏成為育種〉,就是他真正將狼犬當作創作文本,進一步探索人類如何形塑特定物種的演化與記憶。由於這些大多產自鶯歌窯廠的陶瓷狼犬撲滿背後都有存錢孔設計,常被擺在家中當裝飾品,直到哪天因為零錢存滿了而不得不將之摔破並取出零錢積蓄。此外,在臺灣,這類瓷偶的直立造型不知是否最能有效利用窯廠空間所致,但是直立開模的造型,確實讓它更便於作為套圈圈遊戲的目標使用。同時,這類藝品的生產也連結了經濟起飛的特定時期,在相近世代的童年記憶裡佔有一席之地。
不過,真正說起德國狼犬在台灣的歷史記憶,則與日本人向德國引進現代化制度的軍犬有關。德意志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戰敗後,割讓青島並留下大量狼犬,直到戰後日本人家庭撤退臺灣時,又將牠們轉贈給當時的本地仕紳。事實上,在第二次大戰期間,本地家庭與狼犬的關係更偏向悲劇。在探討終戰議題的《終戰那一天》收錄的文章〈沒有戰爭的戰爭:在臺日本人的故事〉,就曾提到這段文字:
森山紀子的鄰居鈴木怜子,家中的德國牧羊犬黛戈,也上過慰靈祭 (註5)。(⋯)在戰事緊張之際,德國狼犬因為是公認最佳軍犬品種,在臺灣的所有黛戈們,終究逃不過國家的徵召,無數的怜子們,也為此哀傷不已。(蕭志帆)
「慰靈祭」是日本殖民者為了安撫為國犧牲的動物亡靈而每年舉辦的儀式。由於這些在戰爭時被大量徵召至前線服役的狼犬,在戰爭過後「既不會淪為戰俘,也不會回家與家人團圓」。由於戰場物資吃緊,狼犬就算沒戰死,在完成任務之後也不免淪為皮毛製品,這些是歌頌軍犬上戰場的報導所忽略的陰影,無論軍犬如何忠誠、勇敢或親近人類。關於狼犬戴戈的故事,顯然不光是愛國主義的說詞可以涵蓋,它凸顯了這類軍犬的神話必須回到「國家」(這裡是指作為「想像共同體」的「民族國家」)及「血統/優生學(eugenics)」來拆解。這正如學者愛德華.田納(Edward Tenner)在論文〈德國牧羊犬的建構〉(Constructing the German Shepherd Dog)裡寫的:
德國狼犬是這種互動最驚人的成果之一,其育種的初期歷程與德國民族主義和生物性種族主義(biological racism)糾纏在一起。(註6)
三、白色狼犬(Allach Nr.76)
《馴國》比起吳權倫過去經常利用電腦繪圖的系列,技術介入的程度可說是相當有限。但與藝術家的克制相比,人類對於狼犬或其他犬種的分類與育種,始終是高度介入的姿態。從主展間到另外三間的展牆上有不少以狼犬為主角的檔案照片,包含大量與軍人的合照、訓練或執勤中、以軍犬為主角的明信片與畫報,提示關於狼犬的集體記憶。不同於近年流行的檔案路線,此處的照片僅僅是釘在牆上而未加以說明,而其中的人類主角除了德國納粹,還有其他國家如台灣的軍警等。但無論在何種場景下,狼犬都只是人所賦予的「文化意義載體」(the bearers of cultural meaning)(註7),而不帶有自身的意志。這也使我們在通過馴養和戰爭後,再次深入《馴國》的另一面向,亦即〈Allach Nr.76〉(2019)、〈純種—四種狼犬〉(2017)還有日本慶祝軸心國寫真所體現的國族/種族議題。
吳權倫在說明〈Allach Nr.76〉的文字裡提到,Allach陶瓷廠是1936年由納粹頭目希姆萊所指定生產符合「雅利安美學表率」,四肢修長、體態優雅的陶瓷狼犬(含純白與上色版本)。但即使不提白色狼犬代表的雅利安美感,德國狼犬學會的歷史即反映高度的階層秩序。1899年德國牧羊犬協會(Verein fur Deutsche Schaferhunde,簡稱SV)成立於奧格斯堡(Augsburg),為世界上最大的單一犬種繁殖協會,首任會長斯特凡尼茲(Max von Stephanitz)在成立大會上確立德牧育種標準,以「控制、監督和促進該犬種的繁殖與訓練,保持優良的遺傳特性」為宗旨。然而,在此之前德牧有數世紀的育種歷史,原本在歐洲西北地區的大陸牧羊犬 (註8),負責保護牲口免於掠食動物攻擊的任務。當城市工業化令牧羊犬逐漸無用武之地時,斯特凡尼茲建立的育種標準以配種證明作為登記種犬、母犬交配的文件,其中三大血統都源自斯特凡尼茲於1899年命名為Horand von Grafrath的第一隻德國狼犬,其領有血統證明的狼犬如歐洲皇室一般皆是近親繁殖的後代。
此處〈Allach Nr.76〉展示文件,正是有紀錄中僅僅生產143件的大型白色狼犬。在納粹戰敗後,為了煙滅證據而銷毀未出售成品與原模。耐人尋味的是,白色狼犬由於容易在戰場上暴露蹤跡,曾被排除在德國狼犬品種之外,直到近年才重新被標準化。
同樣的矛盾也見於白色狼犬陶瓷的生產過程,由於Allach陶瓷廠是納粹集中營的勞動項目,即納粹第一個建立的達豪集中營(KZ Dachau),這些象徵最高級的雅利安美感及體態優雅的工藝造型應該皆出自納粹視為劣等人種或戰犯的集中營俘虜之手。儘管達豪並非以屠殺猶太人為主,但集中營「勞動使人自由」(Arbeit macht frei)的口號,卻不也是白色狼犬陶瓷在此最「不自由」的註腳嗎?
四、國犬(national dog)
吳權倫的狼犬之旅從臺灣到歐洲的陶瓷收藏拓展至第一隻德國狼犬的培育地,〈格拉芙拉特:牧犬傳〉(2018),到走訪德國競賽場、集中營與臺灣跳蚤市場的〈狗匠〉(2019),爬梳狼犬與國族意識形態的淵源。無論是從狼犬的外表、功能、定型和育種歷史(或納粹指定Allach陶瓷的案例)來說,從德國到日本、再到臺灣,將狼犬塑造為忠誠、勇敢、服從的歷史情境皆呼應帝國主義擴張或民族主義排外(xenophobia)的動力。這使我不禁想起希特勒的愛犬Prinz;據說這隻狼犬在寄養家庭時逃回他身邊,讓他對狼犬的品性大為讚賞。(註9) 但此傳說的背景是19世紀末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到20世紀初新興民族國家「富國強種」的追求。在此背景下大力鼓吹優生政策的納粹,以經濟為由剔除不具生產力的人口並阻止其繁衍後代,鼓勵國民鍛鍊維持體魄,冀望實現優等民族(Herrenrasse)的夢想—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屠殺殘疾者和同性戀者。
在探討品種與國家的〈純種—四種狼犬〉(2017)裡,藝術家以鉛筆分別描繪被標準化為德國狼犬、東德狼犬、東歐狼犬和白色瑞士狼犬等四品種。雖然牠們都是源出德國狼犬,但因為全球政治或戰爭等因素而被刻意區分開來;像是因為冷戰分裂而隔離發展的東德狼犬,在冷戰時期由白俄羅斯混合當地犬/狼種的東歐狼犬,還有因為被誤以為帶有「白化症」基因而被剔除、卻在美國和瑞士被重新標準化的白色瑞士狼犬。
而狼犬的流行更成為其他國家打造國犬(national dog)的輸出標準。比方說,在猶太人所建立的新國家以色列,色列畜犬協會(Israel Kennel Club )在1953年認證迦南犬(Canaan dog;一種據說可以追溯至聖經時代的犬種)(註10) 為以色列國犬,並於1966年通過世界畜犬協會FCI的認可。
或許是如此緊密的共存關係,使人忽略了相對於其看管的戰犯,狼犬還是一種無主體的「生命權力」工具,亦即「有一整套工具在處理、控制與管理『人口』的生命」,進而「從『絕對化的生命權力』(l’absolu droit a la vie, Foucult 1997; Brossat 2010)之效果來考察,(甚至可以說他們被歸為動物)」(註11) 的國家意志守護者。於是從撲滿造型、戰場上的工作犬、國犬或令集中營俘虜聞聲色變的存在—如同大屠殺倖存者Benjamin Jacobs對於奧許維茲集中營的描述—狼犬背負特定的型態與血緣繫好,見證著國族的興衰。儘管如此,記憶裡的狼犬仍是不分性別、人種或階級的個人最佳夥伴,至於牠猙獰的一面,更像是希臘神話裡看守冥界入口的三頭犬刻耳泊洛斯(Cerberus)或北歐神話裡看守死人國度的地獄巨犬(garm)。這犬的身影貫穿戰爭、文明與國族的更迭,延伸到比生命還早的歷史長河,也許那正是人類要將其形象帶進墓穴的原因。(註12)
當狼犬成為國族之犬,牠們也踏上國族的險路,而不再是擁有自身命運的物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