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作品中的人物角色想像和追尋一個真正的、複雜的社會空間,吉隆坡也將因此繼續活出文學生命,直到永遠。因為,至少有超過110個文學作品提到吉隆坡及其中的事物。
然而,我們通過作品看吉隆坡,並不像別的大城市一樣簡單。在其他大城市如都柏林和開羅,有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都柏林人(Dubliners)》和納圭布.馬哈福茲(Naguib Mahfouz)的《開羅三部曲(Cairo Trilogy)》,通過文學展現各自城市的「高峰」。他們的作品完整地描繪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從建築的曲線到城市居民的精神,可以說是權威性著作,也被認為是文學經典。如此一來,以吉隆坡為背景的文學作品,還是有一定的空間讓我們不受負擔和內疚之感,因為吉隆坡這個城市在絕對的意義上,並沒有什麽經典或權威。那麽我們能夠更開放地,從文學作品欣賞吉隆坡。
「文學之城」(LiteraCity Festival)計劃涵蓋有限的文學種類,即以馬來語和英語為媒介發表的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劇本、戲劇和詩歌,作品也只是從1970年代到2015年。這些因素雖限制了我們對於吉隆坡文學的理解,但這個計劃是個記錄文學作品的重要嘗試。特別是「文字城市」通過文化製圖(cultural mapping)的方法來進行,實屬少數。這篇文章中,我們將討論都市文學作品的元素,特別是以吉隆坡為背景的。
都市文學
都市文學是什麽?什麽時候文學從鄉區轉向城市?為什麽只涵蓋1970年代的文學作品,而不是更早之前?最後,都市文學的美學價值是如何表現的?這可能是我們需要一起來解決的一些問題,我們會以一些文學文本作為討論對象。
文學回應特定城市,因此吉隆坡只要仍有都市化的過程就會繼續有都市文學。一些外在因素,特別是政府的政策,如新經濟政策(NEP)的存在,這被視為都市化進程的表現,也對文學發展產生直接影響。這樣的經濟政策也以發展之名影響社會構架,使國家在數十年內從農業國到發展成工業國家。
儘管如此,文學也有自己的獨立空間,不一定要碰觸現有環境影響的問題。反之,文學在某些層次上走得更前,特別是在想象都市空間的抽象可能性和生活條件等。我們以阿杜拉胡辛(Abdullah Hussain)的小說《我們有吉隆坡(Kuala Lumpur Kita Punya)》為例,裡頭的主角阿德南(Adnan)提出建設一個「愛之花園」(Taman Asmara),讓城市公民表達自己。(註1) 此外,像佐漢嘉化(Johan Jaafar)的劇本如〈我的城市啊!我的城市(Kotaku Oh Kotaku)〉也直接涉入城市所有權的問題,例如通過建造一個「花卉園」(Taman Bunya),討論都市發展過程鏟除貧民窟的問題。
都市文學也書寫社會結構的問題,尤其是制造業和服務業急需人力,使得人口集中於城市,導致從鄉區至城市的劇烈和大型遷移。因此,人口遷移成為吉隆坡文學的主要背景之一。裡頭談及了「異化」的主題,也有階級分化、經濟不公和文化融合等問題。一些空間的存在,如貧民窟和城市貧困群體,是經濟政策無法有效處理這個移民狀況的表現,而都市文學也都記錄下來了。
從鄉間到城市
所以,文學何時從鄉區文學過渡到我們認為的都市文學?當然,這不會像經濟政策一樣劇烈地發生。反之,如果我們仔細對比幾個作品,會發現過渡的時刻正漸漸地發生。在之前的都市文學,作品中的角色還沒能完全掌握和呼吸城市的元素,因此就發生了異化的感覺,缺乏歸屬感和社群聯繫感,面對生活在城市的權力問題。
接著,我們漸能夠看到文學作品如何緊繫著對城市的情感,更加扎根於此。這些人物已經不以異化的眼光看城市空間,而是將其融入在自己的生活裡了。如果我們能用作品中的敘述者來區分傳統文學與現代文學的話,比如「我」這個敘述者就將自己當作是主體而不單只是個對象,那城市文學就能和鄉區文學區分開來。作品中的人物將城市當作被渴望的對象,借此打開空間,讓不同文化相互接觸、融合和交流。
對於這一點,如果將Lat的圖畫小說《馬松(Mat Som)》中的角色,和里旺薩伊迪(Ridhwan Saidi)小說《美國(Amerika)》中的Murshid Merican相比,會更加清楚。馬松和Murshid Merican擁有共同點,這兩個角色可被歸類為無業遊民,沒有固定的工作與收入。但在這種異化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馬松與鄉下來的朋友以及家人都親密融洽,藉此得到慰藉。而對Murshid Merican來說,他經歷的異化對他來說是種有意識的享受,這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就是在城市長大的。無論如何,其實對於一個想要融入社會的人來說,異化還是存在的,就像是在普瑞妲莎瑪薩蘭(Preeta Samarasan)的短篇小說〈鄰里〉(Rukan Tetangga)中的Guna 大叔所經歷的一樣,最後被一些城市人當成奇怪的人。
若從作品描述的以上主觀感受來看,才能看到鄉區文學和都市文學的轉變脈絡。能夠肯定的是,對都市文學的定義並不是絕對的,也不是永恒的。這是因為除了鄉間和城市的情況以外,還有另一問題也扮演矛盾和重要的角色:即全球化與後現代主義,讓城鄉之間更親近或者差距更大。如果我們用資本的流動速度來測量都市化的速度,便可以看出以上所說。今天,鄉下和城市不只存在具體的空間感,還有網絡及新文化的誕生與發展。固然地,這會牽涉到現實中的行為、語言和文化如何在城市的日常互動中被形塑,這觸及了性別、階級和城市所有權的問題。
我們緊握著文學,不只是想要記錄它的時代而已,而是看到在這之間的縫隙,文學也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時代。就此而言,「文學之城」關注1970年至今的文學作品,其在國家每個重要時刻,都扮演著打開想象空間的角色,尤其是對吉隆坡這樣的大城市而言。而1970年代實施的國家文化政策,正是要想辦法建議一個單一的國家文化。
在這個時候,馬來西亞的文學競相敘述這些事,而都市文學中,由於吉隆坡肥沃土地上多元而混雜的居民,成了各種敘事的競技場。如洛伊德.斐南多(Lloyd Fernando)的小說《Green is the Colour》和伊莉娜阿布杜瑪吉(Ellina Abdul Majid)的小說《Perhaps in Paradise》,都以書中的主角如何面對1969年513種族衝突為主。事實上,我們也可以通過烏斯曼阿旺(Usman Awang)的詩歌,找到閱讀513事件的有趣角度。文學於此成為非正式歷史紀錄。(註2)
除了提及從鄉村文學過渡至都市文學,我們也須從幾本都市文學著作看到裏面的美學價值。其中包括了城市生活的節奏如何影響作者的寫作風格。如烏斯曼阿旺的短篇小說〈交集(Pertemuan)〉就對時間有不同的理解,人物角色的會面和事件都沒有開頭和結尾。這篇短篇小說反映了這城市裏每天都在上演相遇的可能,以及馬路上千人曾經對上眼,但這些事的發生並不會影響我們的生活。這樣的事情也被沙末伊斯曼(A. Samad Ismail)寫進他的長篇小說〈蘇迪納(Sutinah)〉,當中寫道生活在這來來往往的城市中,短暫而表面的關系和交流。
都市文學的美學價值,便是建立在角色之間對話的語言風格,及其中的即時性(immediateness)。除此之外,由幾種方言參雜而出的城市俚語,也常在都市文學中被使用,尤其是在談及社會問題的時候。此外,這不固定的城市俚語現象會根據未來的移民狀況而改變。這樣下來,優勢語言的用處、使用空間以及其權力關系,其地位正逐漸被削弱。
除此之外,都市文學的美學價值也觸及了建築美學。從祖麗娜哈山(Zurinah Hassan)、T. Alias Taib和范俊登(Fan Yew Teng)的詩歌中,可透過其美學表現看出這座城市的景觀。通過城市空間的描寫,我們看到象徵和隱喻如何形成,而當城市本身成為背景則更明顯。這是因為城市建築本身就是國家權力位置的反映,當中涉及支配和被支配的權力關系。這在里旺薩伊迪小說《美國》中更清楚地被刻畫,當中吉隆坡塔被形容為「好色塔」(menara gatal),偷窺這城市的每個角落和其居民。
在都市文學中,往往故事中都有人物四處漫遊的場景。而作家也和人物角色一樣,一直在城市中走動,例如沙末賽益(A. Samad Said),我們常會在城市的一隅碰到他,如國家回教堂和吉隆坡內的購物中心。這就如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說:「⋯我們述說我們的城市、我們處在的城市,只是通過生活在其中,徘徊在其中,觀看其中。」(註3) 在這種情況下,這種漫遊的形象也影響了文學的美學部份,往往留給讀者找出故事中的謎語和零碎情節。
在都市文學中出現的真正市內空間,不僅僅如在歷史或地理書中存在般。反之,那是讓我們如何閱讀和觀看它反映出來的事物。對於一個作家而言,選擇持續書寫一個地方,而且在作品中重覆幾次,這不是一種巧合,而是想要進一步闡釋和呈現。例如,Charlene Rajendran的劇本《祖母的咖哩雞肉(My Grandmother’s Chicken Curry)》,當中出現的五個餐廳是一個大都會精神的想像。此外,費沙德拉尼(Faisal Tehrani)的小說〈枕頭上的吉隆坡(KL di Atas Bantal)〉(註4) 也投射出相同的事。當然,如果我們要看到這些作品中的現實層面,這不意味著它比非現實主義文學更真實。然而,那是說明社會在特定時空和地方下,如何觀看和回應某事物。
書寫作為去殖民
在這件事上,我們必須強調吉隆坡是個後殖民城市。文學作品描繪一些地標和地點不只是輕易地描述,而是因為它們可成為批評和討論的媒介,並打開一個終極疑問:我們到底為了什麽理由而加入這場發展競賽?這對今天的第三世界來說並非稀奇景觀,它們擁有各類豐富天然資源來構建大型商場和摩天樓。我們可以了解,這是為了形塑城市的身份認同,尤其是從發展中國家過渡到發達國家的過程。盡管如此,如此沈醉於競爭和打敗其他發達國家,只會讓發展成為幻覺與膚淺的概念,問題仍然是—「發展」到底意味著什麽?
因此,都市文學中的美學價值,遠遠超過身份認同的問題而已。這是一個展現在日常平庸生活,透過城市中的多元行為和社會形態建立的去殖民過程。這裏的去殖民過程,是指公民如何在現代和傳統生活中掙扎求存,也指面對城市日常生活時,如何處理迷信和理性之間的衝突。
總結而言,為了理解這個城市,我們需要持續評估鄉區文學到都市文學的演變過程,以及文學的美學價值如何描述城市生活。要通過城市思考文學的演變,我們或許可以引述《美國》的一句嘲諷:
馬來西亞民族還未能行走,也未有足夠文明來開一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