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工廠
黃博志:現在除了種檸檬樹之外,另外就是想把靠近觀音的檸檬田的老家,改成檸檬酒的加工廠,也就是這個計劃進行的第二個大階段。因為五百顆檸檬樹現在都種完了,今年夏天會陸續收成,應該明年會比較大量。我希望把一樓整個變成工廠,就是它符合安檢規定,可以讓我拿來製作檸檬酒的小型加工廠。它的面積大概⋯有50坪嗎?我不確定。
黃千瑜:應該沒有,那裡很狹長。大概就是這個磨石子地板的大小,有四塊這樣大小,或者比四塊再多一點點。
志:老家位在鎮上。本來之前的計劃是希望在農舍旁邊開一間工廠,不過那樣的預算實在太高了,沒有辦法達成。現在就是退而求其次,把老家改建比較有實現的可能性。然後⋯然後是搭配第二次的賣酒標募資。從拆到弄好還要很長一段時間。因為之前,我家那裡有點髒亂,最近在拆天花板。
瑜:我覺得你現在著迷於「拆房子」,感覺每天都要回去拆。等你那邊整理好這邊可能又不住了。
志:我們不可能住觀音啊,因為你也要在台北工作。所以不可能住那裡。感覺一直重複一個惡性的循環。現在有點再現書中描寫的情景。好像在現實方面又不如那個預期,根據我小時候的經驗,這樣每次搬來搬去,最後的生活狀態也會陷入一個被生活的雜物填滿,填滿之後又會換到下一個地方—那不是雜物的填滿還有情緒被填滿。比如我媽過去離開的地方,就是現在我整理的老家,必須離開這樣。現在又要跑回去,而且我把一切都拆了,連我媽都有幫忙。
瑜:可是我覺得我們不是這樣啊。然後,你可以幫忙下骨髓嗎?骨髓跟紅鳳菜,還有所有青菜都下一下,我好餓。
二、搬家
志:今年在北美館個展,也想把這邊當成延伸展場,邀請觀眾直接來我住的地方參觀。我連這裏的招牌都已經準備好了(「五百棵檸檬樹」特製燈箱),燈箱打開時,三樓房間從窗外看進來是綠色的,一個衛星展場的概念。我覺得房間應該維持原樣就好,也沒有展覽啦,他們就是來這裡喝一杯。
瑜:我覺得可以耶,因為房東並沒有要立刻趕我們走。燈亮的話,就代表屋裏有酒。你在這裏,可以聽見人們在樓下的TCAC聊誰的八卦。真的,你在外面抽菸時可以聽見他們在底下聊天。你有想到要觀眾來這裡要做什麼嗎?
志:我還沒有想到,我只是覺得要延伸到我生活的空間裡面,或許就是來吃個晚餐、喝杯酒,或許這樣吧。(笑)
瑜:然後也有一台檸檬車,會停在展場,集合訪客開到檸檬田裡面。
志:週末時我想把檸檬車停在北美館,帶他們去檸檬田裡,雖然我還沒有想到要帶去做什麼,只是希望人不要都待在美術館,但具體內容我還沒有想清楚。我想,就是有一個固定的開放時間,到了週末,就是開那台檸檬車出去,想要把空間延伸,不想要待在美術館,那樣感覺有點無聊。
瑜:除了單純的吃飯或喝酒,還有什麼事情可做,要跟這個計劃有關係嗎?可是你也想把伊通公園變成酒吧,不是嗎。
志:伊通公園其實是在九月,北美館是在十月。所以這裡想要跟著北美館開放,而不會跟伊通公園做一樣的事情。來這裡一定會喝酒,但喝酒之餘可以更貼近我們的生活狀態,不知道那有沒有價值。只是應該可以朝著這個方向去想像。它不只是「觀光」,而是有一個什麼活動在這裡進行。
瑜:但那個價值和參觀一般的民宅有什麼不同;我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家庭,到底這些對這些來看展的人到底有什麼意義?到底它跟去陌生人家當沙發客有什麼差別?我一直想到之前很喜歡的藝術家夏洛特.賈維(Charlotte Jarvis),她會在藝廊裡進行餐會,每道菜都對應到某個文本。只是這樣類比好像太粗淺了,聽起來甚至有點刻意。
志:要來做什麼?我覺得光是住一晚也不錯啊。這個我們就慢慢想了。
瑜:⋯結果你忘了在湯裡加骨髓了。
三、關於作品限制的討論
志:本來這個房子租約八月就到期,現在我想跟房東討論可不可以延長一、兩個月,把這個空間和我的展覽連結。其實是房東先跟我提起租約快到期,他記錯時間了,以為六月就要到期。然後,他說他很想賣房子,每個禮拜都有七、八個人來看。所以我們也沒辦法。
瑜:那還要把這個住處當成展覽的一部份嗎?可是我們又好像常常討論它⋯你覺得有很多作品是在討論之中發生的嗎?像人們常常在照片裡看到它的某部份,那些並不代表就是作品的全貌。作品到底涵蓋到什麼程度?又或者照片看到的就是作品的全部?
志:就我的觀察啦,你會認為一件作品就只是「一件作品」。你的存在只是對談中的一段話,就像是一個回應者。對我來說作品不只是作品。比如我最近的作品計劃,作品可能只是其中一個物件,但在作品之外、後面或前面,旁邊(或旁邊的旁邊)這些東西構成比作品更重要的部份。目前我認為要網羅這些我認為作品之外的東西,要透過文字或書—這就是作品的侷限。
瑜:你說的「侷限」,就是怎樣把「關係」呈現出來嗎?
志:對。雖然我覺得作品不只是作品,作品外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有個困境是我不知道怎樣用文字之外的方式將這想像具象化,畢竟會把「你」視為一部份也是因為從構思到實踐,你的位置始終都在。所以聽到進駐提議時,就想到作品和作品之外的人們關係是我一直在意的事情。這些好像也不能歸類為「社會介入」或「關係美學」。比如作品想用酒或樹為媒介,連結空間、觀眾、策展人、美術館⋯作品裡有形的部份。可是在作品外圍、無形的人們之間,你覺得沒有價值的對談反而是形塑作品的源頭。我現在想把作品回歸這些更重要的部份,也在想用什麼形式將這些關係凝聚出來。我也沒有頭緒去表達這個建構作品很重要的元素,可以說是「基酒」的部份。
黃:我的想法很單純,它就是一個作品。因為我覺得作品本來就牽涉到藝術家的生活經驗,而那些經驗都累積在他/她的身上,所以週遭的人們當然就是這些經驗的一部份囉。在藝術家和其他人之間,我自己會這樣切一條線:「Dead End。」
志:我覺得不該這樣切,我想像作品的形式上還可以怎樣?應該說目前的計劃可以說的很有限。不論是《五百顆檸檬樹》或《生產線》,當然目前所謂的有限形式,一是跟展覽的物質形式和環境有很大的關係,二是還沒找到在有限形式之外的另一個、無形關係的有效呈現。這是滿重要的,尤其以我的計劃來說,應該是更為真實的。最後酒當然也要做,可是如何推演,反而要回過來看如何處理無形的關係。
瑜:可我思考關於這個計劃—到了你個展的時候,檸檬酒也給了,調酒也做了,釀酒廠也蓋了,那麼你還要如何呈現(無形的)關係,就應該是下一個階段的關鍵。
志:更應該面對的是,當你(我)想要介入社會好了,真的介入、發聲了,用藝術的方法去開始一個計劃,計劃中出現一個問題,你能用藝術可以解決現實的問題。比如這個無形的關係,你如何用藝術去解決它?
瑜:我沒有覺得那是必要的,那就要看你之後作品要朝什麼方向發展。因為我覺得呈現那個關係,會不會很囉唆的感覺?應該說我覺得如果身為觀眾,我(你)為什麼需要知道這些?因為那些的確是計劃的養份,它讓這棵樹長大了,可是觀眾有必要知道你施了什麼肥料或除了什麼害蟲這些經過嗎?我一直想有這個必要嗎?它會不會太過溫情了?
志:作品有迫切處理的現實問題,包括釀酒、種樹,跟美術館和觀眾的關係,這些都是實際、物質的層次,需要確切執行和面對。最後的方法也許有別於商業邏輯或等價交換的形式,但我覺得如果只往這個方向想像,做為一個藝術計劃來說就太單一、無聊了,因為這些都是可以設計的,比如說對於作品路徑的、有點照本宣科的想像;可能以作品計劃來說是滿好的,有不同於當代藝術的想像在裡面。可是當你設計出這套作品的想像並執行時,也掉入另一個限縮的框架裡面,在這之外更來自於直覺性、身體性的東西?這個滿重要的。就是一種更直覺性的衝動,在那之外可以做些什麼?那個路徑應該是更多變,才有別於這麼固定商業邏輯所運作的「作品」。
瑜:我覺得這樣有點偏,我沒有覺得這個是商品,還差得遠呢。
志:這是對計劃未來的實際想像,在理想中它應該要被達成。那是一個路徑而已。作為一個作品,除了這個路徑以外應該有更多開放的方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入並看到不同結果,看到檸檬酒如何成為商品。當然商業邏輯的運作也必須有,因為它就是實際要面對的問題,也才有可能實踐作品。但除了那些以外,能不能創造出更多不同的感性或直覺路徑,觀眾才能閱讀到這個作品原來有那樣另類的「網絡」,最後變成這個結果—這樣檸檬酒才比較酷啊。
瑜:我沒有覺得作品跟我有關係,但我覺得跟我比較有關的是,每次駐村時研發檸檬酒譜。我們一起去菲律賓、越南認識那裡的人,然後在討論酒譜時,就覺得那個調酒交會的過程,好像可以跟那時候的所有人綁在一起。而且我會覺得大家好像都跟那個檸檬田產生關係;告訴他們這些檸檬來自那個田地時,那個連結是滿扎實的。
四、藝術家
瑜:就像那時候,在你做「軟抗爭」的時候,我覺得很有趣呀。我只把它當成一個遊戲,所以即使我當時有參與,也不打算具名。
志:我那時會找身旁的朋友,是我的作品雖然一直想處理關係跟人所建立的網絡,可是我並不擅長處理人和人的對話、相處,就退而求其次從我身邊的人開始。所以我跟你說,從你開始延伸其他的網絡,我覺得你就是一個節點,好像有點投機,藉著你連結其他節點,達成一個網絡的想像,軟抗爭的想像。我其實想做有群聚性的團體,但它需要一個很強的人際溝通技巧,這是我所欠缺的特質。
瑜:其實你那時候連結起來的節點,大部份都沒這種特質。或許是物以類聚,所以當時「軟抗爭」找到的成員也都不適合這樣人,因為物以類聚的關係,所以身邊的人也都是跟你有類似的特質。那個時候,「匿名性」真的是因為只有提供意見,而非創造話題。
志:那時候會選擇匿名發表,是營造一個「群體」的感覺…「匿名」會讓本來落單的個體看起來像是群眾。存在的感覺也被膨脹了,在當時這種感覺是正面的。你當時想要「匿名」,不也是一直懷疑藝術家的角色,到底算是什麼?
瑜:有嗎?或許我一方面不爽藝術家有什麼了不起,另一方面又覺得藝術家像英雄般,他是自己的神,他創造了作品的世界。其實這兩者沒那麼矛盾啦;好的藝術家就有那個神聖性,不好的藝術家就想踢落谷底。只是這樣而已,那個根源還是覺得藝術家創作是一件神聖的事情。藝術家應該是那個「生產的核心」,所以我的匿名參與就是協助他,生產出好的作品。
志:你好像害怕成為被掛上藝術家或「參與創作」的名義。記得我們在馬尼拉的時候,不管是策展人或藝術家,大家都把你當成藝術家,問要不要放你的名字。你說放我名字就好,但在後來的簡介影片,他們還是把你的名字也放進去。反而你很排斥,雖然他們都會介紹那是我們兩人的計劃。
瑜:就算如此,作品終究是由你所實現的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