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終點為起點
應該很少臺灣人知道符拉迪沃斯托克(Vladivostok)在哪,至少在我決定要搭上西伯利亞鐵路之前,我以為那裡應該叫「海參崴」。海參崴其實是滿洲語,是清代中國給它的漢名,意思是海邊的小漁村,這個地方在1860年時由俄國(俄羅斯帝國)接管 (註1),而後被命名為符拉迪沃斯托克,有東方統治者的意思。曾被俄國作家契訶夫形容為貧窮之地,契訶夫在1890年夏季隻身前往庫頁島 (註2),從此地向南方移動,1891年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烏蘇里路段(Ussuri Railway)由此開通,建造工人包含庫頁島上的囚犯。
「我要出去,我的朋友,」他說,「我要去叫他們帶一盞燈…我不能忍受…我受不了了…」
—契訶夫,《六號病房》(Ward Number 6),1892 (註3)
2019年夏季我搭乘俄羅斯的烏拉爾航空從日本北海道千歲機場飛抵俄羅斯符拉迪沃斯托克國際機場,飛行時間兩小時又多一點,於晚間降落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郊區的民用機場。據說八點後已無往市區的火車,國際線只飛日本、中國和南北韓,難怪機場人不多,出了機場迎來小雨,卻找不著接機的人,差點搭了不在時刻表上的小巴。感謝網路讓我聯絡上遲到一小時的接機人員,免於流落街頭。整個俄羅斯大概只有在這裡你會同時看到左駕和右駕的車子,這狀況彷彿解釋了為什麼在從機場往市區的途中發生三起以上車禍,最後司機將車子開往一個斜坡停了下來。
黑夜裡,很難辨別一切地理位置,我只能從我住處的窗戶看到金角灣(Zolotoy Rog)上的跨海大橋,八月中旬的西西伯利亞港灣,微涼。
隔日,我終於能見到白日的城市面貌。我有15個小時可以待在這個城市,城裡充滿了韓國、中國的旅行團。這座城市早期屬於軍事重地,在1991年蘇聯解體後開放,成為重要的海陸空交匯城。
這座城市到處都可以看到老虎的身影,牠們以雕像的方式出現。原來符拉迪沃斯托克有個非常特別的老虎日(ДЕНЬ ТИГРА),人們為了保護東北虎免於被人類捕獵滅絕而每年舉行嘉年華。也難怪城市的旗幟上頭有一隻老虎的圖案。據說2015年由台商開立的俄羅斯遠東地區第一家娛樂渡假村—水晶虎宮殿(Tigre De Cristal)—正是以老虎作為標誌。
「9288」
西伯利亞鐵路的終點立著一塊標示「9288」的石碑,火車站月台外的牆上有個石板地圖繪著東西兩地的路線,也預告了我接下來八天要經歷的路程。身為獨行的旅客,女性,總是對於未知旅程有些緊張。第一段旅程最長,經過70小時,換了兩個時區,在火車上看了三個日出,兩個日落,換了三個男性室友,最後在貝加爾湖旁的伊爾庫次克(Irkutsk)結束第一段行程。我的第一個西伯利亞鐵路室友,也是跟我一同搭最久的室友,一上車便問我會不會說俄文,我回答不會,因為腦中還記得的俄語單字屈指可數,但當我在翻閱車上月刊時,他忍不住再問我一次:不會俄文嗎?在整趟旅程中我也觀察到,這裡的人覺得你來俄羅斯應該要會俄文,會說英文的人不多,尤其在西西伯利亞鐵路上,在東邊與西邊能用英文跟你交談的人數,有著明顯差異。在這70小時中我最好奇的是伴隨一路的車掌阿姨,她們儼然是生活在火車上,像管家一樣24小時照料火車上每個人之所需。在登上車廂前核對證件,宛如旅館check-in,直到當我要準備結束這段行程,火車慢慢駛入車站時,我經過車掌休息的包廂,才看到另一位車掌穿著睡衣像剛剛睡醒—站在車掌阿姨的身後,我的心裡有點震驚,因為她們有兩位,我卻完全沒有察覺,可能長得剛好很像吧。
離開城市後,這段行程已入漆黑的夜晚,當隔日的太陽灑進車廂時,映在眼簾的是一大片綠色,除了不同的綠色外就是偶爾出現的小川,當貝加爾湖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有點興奮,那是面對相同景緻兩天之後了。貝加爾湖之大大概可以從湖邊如浪般的湖浪觀察出,想像整個湖面在嚴冬之際成了一片冰晶世界。
「5185—3336」
第二段行程繼續往西31小時,跨越一個時區,這次有了上一趟的經驗,我特別選擇女性專用車廂,但這台火車顯然不是為長途旅行者準備。這次來了一對母子與我同車廂,他們都是買上鋪位置,通常上鋪較下鋪便宜,才剛上車這位母親開始跟我說一大堆俄文,我回答聽不懂俄文,她還是不死心一直說,我漸漸理解到她想跟我換位置,她的兒子很小怕睡上鋪會掉下來,過程中我也感覺到這個小男孩表現出很乖巧的模樣。我用英文回應她,但她聽不懂英文仍然用俄文回覆我,小男孩卻聽得懂英文,拉著媽媽嘀咕了一會兒,敵不過這對母子只好投降,讓出下鋪給小孩,他媽媽立刻伸手向我握手致謝。
這段路程小男孩逐漸從不敢爬梯子到很開心地在上鋪打電動,從小男孩的眼裡可以看到他對一個外國人的懼怕,慢慢轉為願意跟你分享食物,等在新西伯利亞車站那位第一時間被小男孩跳在身上的男人,應該就是他爸爸。看到一家人幸福地離開,迎面撲來的冷風,透露了這座鋼鐵城市的威武。
伊莉娜:(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愁悶)莫斯科!莫斯科!莫斯科!
—契訶夫,《三姊妹》(Three Sisters),1900
「3336—1816」
一天後再次踏入車廂,這次經歷宛若一場大戰的三等車廂,我越來越能感受到當地人生活的模樣。三等車廂不像二等車廂有門,至少在二等以上你可以有安靜的時刻,在我上鋪的是一暝個頭很小的男性,跟他同行的是一位身材高魁的壯漢,這個身材矮小的男人看到我第一句話也是問我會不會俄文,我說不會,他糾正我要用俄文發音說「不」。接著他開始跟左鄰右舍嚷嚷我不會說俄文,他的行為讓我有點不舒服,因為我的簡易聽力與他的肢體表達,其實不難猜想,但我還是裝作聽不懂而不予理會,幸好他也沒再繼續。只是半夜時,隱約聽到他在跟車掌小姐吵架。
但也多虧他的左鄰右舍廣播服務,一位隔座的中年男子開始用英文跟我交談,當他知道我是劇場工作者,他跟我說:去莫斯科,那裡會有我想看的東西。他好奇台灣長什麼樣子,他用手機請我搜尋出我工作的地方,身為一名不固定的工作者,我一時想不出哪裡可以代表我工作的地方,於事我找了國家兩廳院的照片,他像是發現了新知識般地點頭,並告訴我一定也要去聖彼得堡。
半夜,我感覺到身邊走道如同戰場一般,喧鬧一陣,一覺醒來,我脫在地上的鞋子也隨著半夜的混亂不少了一隻。火車進入烏爾山區(Ural Mountains)(註4) 的葉卡捷琳堡(Yekaterinburg),這裡曾是寶石盛產地與蔣經國和他的夫人相識的地方,在神話與現實追憶的交織夢境中,車上的乘客從中老年的農工們,逐漸換成球隊小隊員們。而我於半夢半醒間,在車廂的另一頭發現了我失蹤的那隻鞋。
羅巴金:火車來了,謝天謝地。現在幾點了?
—契訶夫,《櫻桃園》(劇本)(The Cherry Orchard),1903
「1816—0-649.7」
在經歷過三等車廂的驚恐後,我決定試試一等車廂,只不過出現在眼前的火車不像是俄羅斯的火車,隨後才發現原來是2017年才開通的哈薩克跨國火車,明顯可以感受到不同國家火車車廂中那迥異的經濟狀況。隨著火車越往西,明顯地感覺到城市越趨繁華的狀態,人口的密度越來越高,東正教堂隨處可見。據說東正教相對基督教或天主教,屬最保守的一種。不太確定是否因為這個緣故,俄羅斯相當重視古典與傳統藝術,也難怪莫斯科的地下鐵被稱作「地下宮殿」,宛如最親近的美術館,最初就規劃以不同的歷史或人物主題,藉由不同形貌、手法保留下來。
2019年08月17日早晨7點10分,我抵達了西伯利亞鐵路旅程的零公里,莫斯科。一週後,以四個小時不到的高速火車,比台灣高鐵345公里長一倍的距離,抵達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註5) 於1712年遷都的首都,聖彼得堡。我大概可以體會到三等車廂裡那位男人為什麼叫我去莫斯科後,又改成聖彼得堡。如果莫斯科是心臟的話,那聖彼得堡就像是眼睛。
回台灣後,重新看了「孤單星球」介紹西伯利亞大鐵路路線圖才赫然發現,原來只有一開始搭乘的路段才是西伯利亞鐵路路線,後來所搭的路段沒有一班車是西伯利亞豪華列車,也難怪那一等列車價格不算貴,其實是阿拉木圖(Almaty)來的支線,鮮少旅人搭乘。
記憶中俄國劇作家契訶夫筆下的《櫻桃園》對於離開莊園的期待,或《三姊妹》的三妹一直想去莫斯科,總能讀到契訶夫對於新生活的可能想像,後來研究發現,原來契訶夫也曾經跨越整個西伯利亞到庫頁島去,那時他去島上觀察被監禁的囚犯,但當時的西伯利亞鐵路還沒有完全建成,有一段路程應該是以馬代步,不像今日除了有火車的便利,更能在火車上隨時與世界不同地點聯繫。當初只是好奇使然,踏上這段旅程,方能更深地體會契訶夫為什麼能這麼細緻地描寫「生活」了。
作者陳侑汝,高雄人,個人創作常與當地環境、聲響結合,透過細微生活、經驗觀察,提出人與空間、身體、聲音之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