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西元1927年(昭和2年),臺灣民主與文化運動的推手「臺灣文化協會」左右分裂,內部重組、右派人士另組「臺灣民眾黨」;創刊於東京,長期反映臺灣本土輿論與報導各種社會運動的《臺灣民報》以增加日文版的條件獲准在臺發行;新生的左派無政府主義組織「臺灣黑色青年聯盟」遭舉發,受警察大規模搜捕被迫解散;由臺灣文化協會成員推動,立志成為中部地區文化交流與知識傳播場所的「中央書局」開始營運。不僅於此,這一年的臺灣學生張我軍在北平與友人創辦《少年臺灣》;詩人楊華遭疑違反治安維持法、作家王詩琅因組臺灣黑色青年聯盟被捕入獄;小說家楊逵放棄日本學業回臺投身「臺灣農民組合」;時任教師的葉陶辭去國小教職加入農民運動;革命家謝雪紅在上海籌組「臺灣共產黨」⋯。
或許可以說是一種研究顯示,每當我們嘗試細數某一年的歷史,總會不斷出現(看似)相關聯的各種人、事、物,在日本殖民統治第32年的臺灣也不例外。面對此挾文學、牽政治,民主發展與社會文化運動看似熱熱鬧鬧但也備受阻撓的背景年份,且讓我們先走入另一場聚焦在臺灣藝術(美術)發展的時代風景。
台灣美術展覽會
試著回想看看,1927年10月28日在一個樺山小學校的會場,台灣美術展覽會開幕。當天至下午四點已湧入一萬人來參觀,所有的人都按照規定,穿著整齊,擠在作品的前面,有些人就是踮著腳尖也只能看到人頭洶湧,連作品的邊框也看不見。管理人員滿頭大汗,所有入場卷都賣完又趕製再趕製也不夠用,準備十天展期內販售的目錄及作品明信片一天就快被搶購一空。台灣美術展覽會究竟是什麼樣的展覽會,如此令人興奮雀躍?(註1)
這是顏娟英筆下台灣美術展覽會在臺北開幕的場景,似乎和剛剛說的社會氛圍不太一樣?像這樣志在創造美感經驗、引發公眾高度參與的活動,在1927年無獨有偶地發生過兩次:一是「台灣美術展覽會」(簡稱台展)的首次開辦;另一則是「台灣八景」的全民票選—兩者皆是日本殖民政府參照國內與殖民地朝鮮的文化治理經驗,在臺推行的藝術與文(教)化活動。關於台展,放在臺灣美術史的發展脈絡下應該並不陌生:共16回的官方展覽會,最初10回由「台灣教育會」代理主辦,1937年因中日戰爭爆發停辦一年,後改由總督府文教局主辦並更名為「台灣總督府美術展」(簡稱府展,和台展共同簡稱為「台府展」)。今日我們耳熟能詳的許多臺灣畫家一如陳澄波、陳進、廖繼春、郭雪湖、李梅樹等人,都是台府展的常勝軍。值得一提的是,在當時欠缺藝術教育與專門學校的臺灣,台府展可謂影響在地美術發展最主要的文化活動,而這種展覽會先於機構(美術館、研究所)的特殊教育模式,立石鐵臣也在〈台灣美術論〉中直接提及:
官方對臺灣美術的關心,遠超過其他本地的造型美術與文藝、音樂以及戲劇等等,可以說是無比的厚愛。由台灣教育會主辦時簡稱「台展」,到後來基礎更為堅固的府展,可說是越來越具規模。⋯然而,如果行政方面來考量,欲藉用美術提升台灣文化,並鍛鍊存粹的皇民精神,或者是栽培土生土長的優秀美術家等等,那們在舉辦大祭典式的美術展之前,還有些應該優先推動的工作。(註2)
然而,這樣的想法並沒有被實現。殖民統治的藝術教育必有其優先順序,而在台灣總督府視美術展覽會為「文化特效藥」的想望下,台府展的辦理培養的究竟是「美的思想趣味」,還是創建殖民地的「社會教化工具」與「文化櫥窗」?(註3) 不過我想,揣測上意應非當時藝術家們的首要考量,面對欠缺學院角色的藝術與市場,入選展覽會代表的不僅僅是登上官方認證的舞台,還能夠獲得最實在的經濟支持—官辦展覽的得獎作品,政府會以約莫可支持一年生活費的金額收購。(註4) 依循這套單一但完整的制度,當時手拿畫筆的創作者們,可說是取之展覽會、用之展覽會—想當然耳,這樣的藝術養成遊戲,將為創作題材帶來重重限制。換言之,在1920年代的臺灣,官方支持的新文化運動,是美術(特別是繪畫)而非文學,批判社會的筆勢必壓制,描繪風景的筆則高高舉起。然而,被描繪的又是什麼樣的風景?
人造風景與地方色彩
鑑賞台灣地區的風景時,首先一定要對照著,從日本的風景角度來考慮。(註5)
—石川欽一郎
要談1920年代的臺灣風景,怎麼能不提及石川欽一郎。參照他「從日本看台灣」風景論調與在文論隨筆中不時強調的「地方色彩」,這位熱愛寫生的畫家與台展和臺灣美術教育的重要推手,看似正要在南國開啟他以取景框尋找差異的風景鑑賞之旅。就在1927年,一場堪稱畫家與殖民政府共同編導的「尋找臺灣風景之旅」正式上演,同時號召全民共同參與。
在台展開催的前後,《臺灣日日新報》同步舉辦了「台灣八景」票選活動,這場堪稱島內第一場的全民公投,源於該年在日本發起的「日本新八景」票選活動的成功經驗。在當時的帝國想像中,這場以發現臺灣為名、藉由大眾媒體宣傳的全民投票活動,將能假國民風景的魅力,尋求島內文化認同的提升,進而展現豐碩的殖民成果。然而,全民投票沒那麼簡單,政治也不會因風景而缺席,昭和2年的「台灣新八景」,至終還是由官方派選的「有識之士」從最高票的20個「風景候選地」進行決選(民眾投票結果占決選成績的三成,審查委員會則占七成),以確保生產出符合日本帝國文化的南方美景。關於這組「有識之士」評審團的成員,除了來自總督府的指導小組負責人(木下信)之外,尚有文教部、交通局、運輸業、媒體界與藝文產業的審查員,以及台展推手鄉原古統、石川欽一郎。(註6)
依照公告標準,台灣八景除了需具有地方特色、史蹟價值之外,也要考慮交通便利性、未來開發成國家公園與公眾遊樂所的可能性,以及全島地理的平均分佈。(註7) 票選風景的規則很簡單:投票人在購買以繪葉書(明信片)或洋紙製成的票紙後,寫下住所、姓名與「一景」,郵寄或親送到票所—一票僅限一景,但一人不限票數。短短一個月的投票期,報社居然收到高達三億六千萬餘票。(註8) 不難想像,在官民的眼裡這場由總督府背書的票選活動選得不只是風景,更是地方觀光產業與經濟建設的希望。而最後決選的結果,我相信大家也不陌生:(註9)
臺灣八景:八仙山(臺中)、鵝鑾鼻(高雄)、太魯閣峽(花蓮港)、淡水(臺北)、壽山(高雄)、阿里山(臺南)、日月潭(臺中)、基隆旭岡(臺北)
十二勝:八卦山(臺中)、草山北投(臺北)、角板山(新竹)、太平山(臺北)、大里簡(臺北)、大溪(新竹)、 霧社(臺中)、虎頭埤(臺南)、獅頭山(新竹)、新店碧潭(臺北)、五指山(新竹)、旗山(高雄)
別格(特選):神域—台灣神社、靈峰—新高山
誰的山岳?
山林、鐵路、水潭、港口、燈塔⋯,因應產業開發與殖民經濟的基礎建設一夕之間成為官方認證、人人待訪的國民美景:昭和2年的夏天,臺灣正式實現出被想像的風景。望向這些直至今日仍然耳熟能詳的觀光勝地,山岳類型可說是選景大宗。被稱為「高山國」的臺灣島,票選出多個山景並不稀奇,只是過往屢次到訪這些山岳的行腳們—在從昔日的帝國探險轉變為國民日常休閒之前—多是軍隊、警察、人類學家,偶爾還有畫家。
當高山上的「蕃界」都已接受調查,當臺灣全土都已被征服,「山岳」已非「殖產興業」產物的唯一功能時。登山活動看來是水到渠成的發展事實。(註10)
仍然在1927年,臺灣總督府鐵道部設立「改良課」,島內道路產業正式進入改良時期,除推動國有鐵路線路與車輛的增設,也將原先為理蕃警察徒步道路的「蘇澳.花蓮港道」改修成可供汽車通行的公路。(註11) 這一年在沼井鐵太郎的《台灣登山小史》中被喻為臺灣近代登山時代的濫觴,也是「台灣山岳會」會誌《台湾山岳》的首次發行。當時滿週年的「台灣山岳會」主要由日本官吏與階級人士組成,不定期舉辦山岳文化相關的各式演講與展覽活動。有趣的是,一路參與台展設立、八景票選的石川欽一郎,依然沒有缺席—他是山岳協會的幹事,也是該會勳章的設計者。(註12) 但不要忘了,在石川欽一郎說出「台灣是日本第一風景」之際,他也是那位曾在1909年(明治42年)隨著南投警察入山,在討伐中央山脈的藩界義勇線的炮火之間寫生理番「風景」的那位畫家。(註13)
觀光風景
風景就是景色,我們所稱讚的風景,具有某個特殊點,具有最佳場面才稱為風景。(註14)
—丸山晚霞
風景如何產生?觀光如何成行?今日遊走在臺灣的旅人們,眼裡看進的是殖民歷史的想像地理或是當代觀光的日常風景?以旅人之姿,在八景票選後的三四年間來到臺灣登山寫生的丸山晚霞與他定義的「風景」,很適合當作我們離開1927年的契機,而那一年發生的選景奇觀與它的前世今生,將接續展示出一種特有的臺式旅遊風情。(未完待續)
鄒婷,策展人、研究員、偶爾做做手工的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