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期一週的林茲電子藝術節(Ars Electronica Festival 2022)落幕,終於可以遠離由輕鋼架、塑膠軟管、電子螢幕構成的架空世界。結果我們一到大排長龍的維也納機場報到櫃檯,便巧遇藤幡正樹(Masaki Fujihata)先生。他主動跟我們打招呼,於是我鼓起勇氣發問:「參加了這麼多屆,藤幡桑怎麼看次活動呢?(另外可不可以拍合照)」我實在太好奇日本新媒體藝術先驅如何看待今年林茲。藤幡桑一如既往笑呵呵地說:「這次的電子藝術節很像一個大型的 Maker Faire(自造者嘉年華),但我並不討厭。」
林茲成為自造者嘉年華?
確實今年許多與會者評價與藤幡桑相仿,有人說林茲電子藝術節像是大型科展,有人說藝術節自從由市中心的郵政大廳(PostCity)搬到克卜勒大學之後,展場精緻度可以再提升,甚至在會前討論時便有端倪。我們在討論展覽佈線時,藝術節主席明白說佈線會隨意放置,「凌亂是我們的風格。」他說。結果實際到現場佈線乾乾淨淨的,出乎我意料!
在機場等待時,藤幡桑拿手機秀了一件他的作品,叫做〈White-Balance〉(白平衡,2021~)。這是一個連網的網絡監視器,監看藤幡桑的實驗室。網路攝影機對著一件不斷旋轉的白宮模型,這件作品從去年五月不斷線至今。上網觀看者可以隨時改變照射在白宮上的燈光顏色,從藍色到紅色任意調整。而網路攝影機會自動調整白平衡,讓白宮不論在什麼顏色的光線照耀下,都會回歸白色。藤幡桑利用這件遠端連線作品,討論 2021 年由川普支持者引發的美國國會大廈遭衝擊事件(Storming of United States Capitol)與日益分裂的文化大拼盤。
藤幡桑今年有另一件作品得到林茲電子藝術大獎(Prix Ars Electronica)「互動藝術類」(interactive+)榮譽提名(Honory Mention),名為〈Brave New Common〉(暫譯:美麗新公地,改編自 《美麗新世界》的原文:Brave New Worlds),並在展覽期間舉辦對談工作坊。他以近乎數位考古方式,將1985年的數位檔案「tmp」鑄造為 NFT,並以公共財方式討論數位複本與正本的異同性(順便取得了商業上的成功)。評審團認為藤幡桑的操作自外於這一年來商業NFT炒作,豎立全新的對話形式。以一名電子藝術先驅而言,藤幡桑大可拿他後來更酷、形式更「美」的作品鑄造NFT。但他選擇以近乎數位垃圾(digital junk)的習作創造討論,事後諸葛,這確實受到今年評審團青睞。
當黃色雨傘獲得金尼卡,什麼是政治正確?
但資深前輩藤幡桑沒有獲得今年的金尼卡獎(Golden Nica),今年互動藝術類金尼卡獎由新生代台灣藝術家與研究者徐容與哥倫比亞籍新興媒體藝術家(Emerging-Media Artist)Natalie Rivera抱走,他們的作品名為〈Bi0film.net: Resist Like Bacteria〉(註1),他們也是柏林研究所同學。林茲電子藝術大獎分為三個等級,由下而上分別是:Honory Mention(榮譽提名)、Award of Distinction(優異獎)與限定一組的Golden Nica(金尼卡)。這次徐容獲獎,也是臺灣人歷史上第一次獲得金尼卡殊榮。
徐容與Natalie以細菌隱喻抗爭者,或許對抗的是新時代極權主義的國家巨靈(leviathan)。bi0film 以開源的點對點無限網絡裝置為基礎,安在象徵抗爭的黃色雨傘上,免疫系統為極權執行者,而雨傘便是生物膜。巧妙的是,若將雨傘倒置,雨傘便成為WIFI天線,在視覺上與機能上別出心裁。評審團指出:
bi0film在兩位跨國/跨洲藝術家合作過程中,為所有社會的參與者賦權,並在疫情中為關心社會政治的我們提供替代解法。
〈bi0film〉不是第一個以東亞政治與科技為題目的林茲電子藝術大獎得獎作品。2020 年林茲電子藝術節數位社群類(Digital Community)金尼卡大獎,便由香港人獲得,題目為:〈BE WATER by Hong Kongers〉,這也是第一次林茲藝術節有不特定多數匿名者獲獎。得獎內容呈現包含連登、TG(Telegram)、AD(Airdrop 傳單)、線上連署,連儂牆、願榮光等複合媒材。這是在 2019 反送中運動的後一年,評審團評道:
香港的集體行動模式在許多方面都是數位社群概念的典範,示威者沒有鎖定特定技術進行組織,而是使用數位媒體作為集結、交流、記錄和逃避監視的眾多手段之一。…技術工具是短暫且可替換的,唯一不變的是人際關係和共同目標。
時間再拉回一年前,2018年台灣的零時政府(g0v)也在數位社群類獎項獲得優秀獎,並獲邀前往參與論壇與展覽,展示公民科技與「沒有人」創造出來特殊數位社群文化。該年評審團評語則是:g0v想要創造開放透明的基礎,以永續地強化民主結構,同時也在創造公民與政府之間的互信基礎。
政治正確的電子藝術權柄
「不能將政治與藝術分開來看。」自1995年來擔任藝術總監與共同執行長的 Gerfried Stocker如此說。我在標題寫明,林茲電子藝術節是一檔政治正確的慶典,或者符合歐陸時代精神(Zeitgeist)的大型活動並非空口白話。事實上,林茲電子藝術節一直是一個城市規模等級需要大型贊助商的活動,經費除了官方挹注,也不斷需要贊助商資助,臺灣官方也在此尋得扮演角色。林茲電子藝術節在2020、2021年因疫情將活動重心轉移至線上,將策展權力去中心化,成立「去中心花園」(decentralised garden),讓不同城市創造屬於本土的電子藝術慶典,臺灣也有Garden Taipei/Formosa參與。2022年,當歐洲人脫下口罩後電子藝術節重回林茲,當林茲電子藝術節從去中心化走回再中心化,有兩個國家集體缺席,分別是中國與俄羅斯。
2019反送中那一年,中國深圳才剛由中洲未來實驗室、設計互聯、中央美術學院舉辦「林茨電子藝術節40周年文獻展」,將林茲電子藝術節的重要作品整齣移植至中國本土,中國官方卻在2022年集體缺席,僅由少數中國在歐藝術家參與或被提名。相同的移展歷史臺灣也曾有過。2005年由林書民、胡朝聖共同策展的《快感—奧地利電子藝術節25年」》於臺灣國立美術館展出。而從2006年起,台北數位藝術節正好接續展開,連帶誕生「數位藝術獎」、「數位藝術評論獎」、「數位藝術表演獎」,建構了接下來十年屬於台灣的數位藝術產業生態系。(註2)
2019年在中國40週年文獻展舉辦同時,林茲電子藝術節也出版了一本關於40年歷史的書籍《Creating the future: A Brief History of Ars Electronica 1979–2019》,書中探討這40年來,什麼是「Ars Thinking」,或許可以說是一種結合藝術家思維與準備好冒險犯難的開放精神。此外,Stocker也說:「科技是一種文化,但文化也形塑了科技。」從今年回頭來看,或許從歐洲觀點,東亞的政治正確為何不言而喻。
於此同時,今年林茲電子藝術節設置了一檔很特別的展覽子題,名為《State of the ART(ist)》(策展名玩雙關語:最先進的/藝術家的現況),也於線上線下同步展出。這檔展覽以受迫害的烏克蘭藝術家錄像作品為大宗,並且同步展出香港、緬甸、敘利亞藝術家的抗爭議題作品。該展覽機構甚至有資助烏克蘭籍受迫害的藝術家資金繼續創作、維生。
多元演化與資本續命的林茲電子藝術節
我們也可以從多樣化的節慶設計來觀察林茲與歐盟的關係。臺灣生物/科學藝術家顧廣毅的一篇文章為我們揭開補助系統的面紗。歐盟的創意歐洲(Creative Europe)從2019至2022年促成了一個大型補助計畫,名為「Studiotopia」,媒合藝術家與科學機構,創造跨域共創的駐村計畫。今年剛好是結案年,林茲的主題展區便名為 《STUDIO(dys)TOPIA》,可以視為這四年的成果發表。
顧廣毅有兩件參與「Studiotopia」計畫的作品參與展出,分別為討論植物遷移史〈植物移民融入中心〉與醫療服務推測設計的〈三色人〉。而筆者所代表的FAB DAO的〈百岳計畫〉也是在這個展區展覽,討論未來藝術與行動主義。甫上任數位發展部(Ministry of Digital Affairs;簡稱MODA)部長的唐鳳在該主題論壇中也參與線上演講,題目為「解放未來」(Free the Future)。除了林茲電子藝術大獎,藝術節同時也有一個很重要的獎項名為STARTS Prize(科學、科技與藝術創新獎項),這是由歐盟有意識推動的獎補助辦法,以新包浩斯運動(New European Bauhaus;NEB)為準則的行動,往人因的、循環經濟的創新藝術行動為目標。
這次大獎得主為〈Holly+〉為Holly Herndon極具野心的數位孿生計畫(Digital twin)。Holly以AI技術將自己的聲音、影像傳送到網路上,並打造容易體驗的 UX,讓所有人都可以二創Holly。這等於是逆向使用DeepFake技術,讓Holly迷因如病毒般推送政治正確的內容進入大家腦中(正所謂心靈疫苗)。同時〈Holly+〉也成立 DAO 讓持有者可以共同治理Holly的數位身份,包含聲音與影像的使用規範。當然〈Holly+〉在NFT的販售成績也不俗,40%收入進入DAO交給持有者共同治理。評審團表示:
Holly提出一個關鍵問題「擁有聲音是什麼樣的概念?」這件作品利用人工智慧與web3工具,解構了數位經濟、數位主權與數位身份的獨立性,藝術家在21世紀社會中最重要的角色恐怕是在這巨大的科技/社會複合體中面對風險、接受挑戰。
最後林茲電子藝術節官方非常重視U19(即19歲以下)類別的獎項「U19 – Create Your World」,甚至在主要得獎展場「CyberArt」移至二樓, 讓U19展場放在最多人潮經過的一樓。
從革命到韌性,重新發明電子藝術
在藤幡桑畫出數位習作〈tmp〉的後兩年,1987年林茲電子藝術節第一次推出了大獎(Prix),當時分為三種類別,分別是電腦動畫、電腦繪圖、電腦音樂,第一屆電腦動畫的得獎者是皮克斯動畫《小檯燈》(little Luxo Jr., 1987),林茲電子藝術大獎引領數位革命數十年,而且每年都還在挑戰自己。
到了現在,電腦動畫獎項尚存,其他獎項已經演化為「互動藝術」(Interactive+)、「數位社群」(Digital Communities),還有子獎項「數位人道」(Digital Humanity)。翻閱林茲電子藝術史40年書籍,大約可以發現,現在的林茲官方正在有意識的跳開數位技術發展的熱潮,往前更近一步探討更開放、更實驗性、更落地於社會的作品。它正在從數位革命角色走向數位韌性的擁護者,正在重新發明藝術,在共有財觀點下創造社會韌性(Re-inventing Art, Resilience for Public Good)。畢竟數位藝術向來難以進入金融/藝術市場,40多年下來的歐洲或是林茲,正成為一個具有數位藝術話語權的公共性獎補助主理者。
林茲電子藝術節總監Martin Honzik 說:「這次讓藝術家展示自己的主題,而非讓主辦方解釋主題。」但我們仍然可以從評審團陳述、展覽介紹、策展人/導覽者口語解釋發現許多斧鑿,服膺於某些主流意識形態的巨型慶典。從剛剛介紹的「STUTIOTOPIA」讀者可能已經預見,展覽並不容易短時間內消化理解,因為各學門深似海,理解科學脈絡並沒有比理解當代藝術脈絡簡單,但唯有理解背景,才能稍稍領略該美學的取徑。或許這也就是為何會有觀展者提出這次的展覽很像科展、自造者嘉年華、沒弄好的藝術展等等評價。
最後,由於我個人意識形態與展覽方相契合,所以我逛展逛得很快樂(例如對於東亞政治的觀點)。對於有興趣的展品甚至會不同天來晃晃,看能不能撞到藝術家本人,藝術家與作品之間可能永遠無法斬斷關係了。在這個前提下,藝術節華麗與否已非我的重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