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阿岡本(Giorgio Agamben)的《創造與安那其》(Creation and Anarchy;2019)一書談到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透過建築的隱喻,區分神的創造(creare ex nihilo)與人的製造(facere de materia)之差異。阿奎那區分無中生有跟跟從材料製造的人類行為,其中我們依舊可看到形而上與形而下一分為二的思想過程,而這裡建築的隱喻也可說是第八屆光州雙年展的註腳。第八屆光州雙年展以「想像的邊界」(Imagined Borders)為主題,透過七個專題展覽討論了冷戰至後冷戰人們生存空間與界線的問題。在此,七個子題以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nedict Anderson)的《想像的共同體》(The Imagined Community)展開相關的子展覽,其中如「面對如幽靈的邊界」(Facing Phantom Borders)、「斷層線」(Faultlines)都相當值得注意,本文中以此聚焦評論地緣政治、區域衝突、集體創傷、人類文明走向及與現實政治的矛盾之處。
《想像的共同體》中提到:「民族之所以:『是想像的,是因為即使在最小的民族的成員,也從來不認識他們的大多數同胞,並和他們相遇,甚至聽說過他們,然而,他們相互連結的意象卻活在他們的心中。』」其論述中印刷資本主義扮演重要的意義,但也正如查卡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對歐洲中心的反省:
標準型的民族主義是經典的、正統的、純粹的民族主義類型,它與歐洲啟蒙運動、工業、關於進步的觀念以及現代民主享有共同的物質與知識前提。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個可以用地理學和年代學術語來相當清晰地予以界定的歷史統一體。
即使印刷資本主義是個民族國家重要的因素,但其他的轉喻方式一如阿岡本談創造與建築概念的關係,尤其是現代化與進步的如何以空間、行動模式被帶進了認同塑造,不禁讓我們問起印刷資本主義之外,藝術如何處理連結共同體的意象?
在光州雙年展中,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在廢棄軍醫院展出的〈Constellations〉正好利用光州軍醫院的歷史氛圍。此醫院為日本時期殖民建築,魚骨型構造與台灣養神院等醫療建築的監禁空間的視覺觀看有相通之處。
在這裡我們看到民族國家的發明在上個世紀不僅僅是關於國民認同的打造,同時可以看到國家(nation)對疆界的控制也日益明顯:〈Constellations〉正常空間與非正常空間界線的形成就是殖民現代化中的例子。在此基礎上,建築的記憶或者建築是記憶的界線在這樣的關係中被確立、也被限制。
建築、國家邊界等關鍵詞在子展覽中的「想像的國家/現代烏托邦」(Imagined Nations / Modern Utopias)、「面對如幽靈的邊界」、「斷層線」三個子展覽中相當清楚。聚焦在國家對於空間上的改造與當代資本的問題。在「後網路」(The Ends: The Politics of Participation in the Post-Internet Age)的相關子題中,我們也看到藝術家Simon Denny的〈創始人計劃〉(Founders Box Cover Projection)以卡坦島桌遊探討新自由主義經濟力量已帶來技術資本主義的壟斷。透過遊戲的方式,人們可以發現法律及規則如何構造社會的關係。棋盤遊戲帶來的各種反烏托邦景象,正是阿奎那討論的創造─建築的關係。人類雖然是一種地質力量,但真正在發揮關鍵卻是掌握象徵體系的國家或資本體系。
在「想像的國家/現代烏托邦」的子展覽中,策展團隊考察亞洲國家在冷戰前後建築現代化的現象。Lais Myrrha的〈研究個案〉(Estudo de caso)雕塑混合了巴西總統官邸晨曦宮(Palácio da Alvorada)與17世紀科盧班德農場(Colubandê Farm)的立柱。展覽中可注意到1950到1970年代亞非建築現代化的問題,展出非常多文件資料,甚至可以發現「現代化」作為一種冷戰時期國家空間塑造與統治的手段。Ala Younis的〈大巴格達計劃〉(註1) 爬梳了女建築師在柯比意(Le Corbusier)設計並以薩達姆.侯賽因(Saddam Hussein)命名的巴格達體育館在建築史中的隱藏角色,告訴我們推進建築計劃的前行主要動力是不同統治階級將建築視為國族的空間書寫。在冷戰時期的建築活動,一如Louidgi Beltrame以虛構式錄像〈Brasilia / Chandigarh〉讓一段愛情敘事發生在這兩地。
我們發現在冷戰時建築扮演決定規訓空間的普遍現象。現代主義式建築在冷戰期的擴散可說是某種家族現象性的現象。Marwa Arsanio的〈卡爾頓酒店〉(Carlton Hotel)展出沿海現代主義式的旅館模型也是同一種套路,以錄像在旅館廢墟空間中描述尋找窗簾的詭譎內容;地上的映像管電視放送同性戀情殺短片,內容之外,足以懷念的正是現代主義式建築。Yto Barrada〈阿加迪爾〉(Agadir)則描述地震過後摩洛哥的地震訪談與記憶。就如同Damian Ortega的〈Jirones / Shreds〉把地圖製成可穿著的皮件,說明了決定空間就決定身體感的邏輯,製造空間也是民族國家人口管理的手段。在許多作品中Seo Hyun Suk的〈失落之旅〉錄像對東亞的建築現代化來說,則說明空間如何更進一步的透過大眾媒體,變成一種時尚,討論1960年代由金壽根設計的「世運商街」(Sewoon Sangga)在影視中如何變成時髦的生活,而在1980年代國家強而有力的傳播系統中逐步衰退,建築空間逐漸轉型成為駐韓美軍潛藏的紅燈區或社運者逃匿地點,此一子題給了冷戰與現代主義建築的系譜一個特殊的視角。
我以底下作品作為「面對如幽靈的邊界」的討論案例。Didem Özbek的〈夢之旅〉就是關於冷戰時期觀光的著名行程,而其關鍵狀況是冷戰時期國界疆界更益嚴格。冷戰形成的國界是一套國際移動路線的制度,像楊俊的〈Phantom island〉裡關於台灣釣魚島的東亞海域問題。Rushdi Anwar的〈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One day we will return)討論庫德族遷移與難民問題,當代難民問題起因於國界制度,所謂的歸鄉涉及到國際法理跟國家界線的問題。類似的現象如藝術家Shilpa Gupta的〈100張我的國家的地圖〉(100 Hand drawn maps of my country)就是描述個體記憶與法理之差異,韓國地圖在記憶中指涉的朝鮮半島卻不是大韓民國的界線。Kader Attia〈移動的界線〉(Shifting borders)是關於越南跟韓國的薩滿文化在傳統國家治療中的差異,透過國家對於宗教態度的差異,薩滿在韓國被當成精神治療的彌補,已喪失傳統宇宙觀跟社群的關係。這個子題事實上是關於冷戰格局在空間上的塑造,與「想像的國家/現代烏托邦」並列比較,可以說伴隨著冷戰兩大集團的確立,現代主義建築產生跨國境的同相,但國境制度的嚴格化讓國家更取得行動主體空間慣習的主控權。
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的,例如Sutthirat Supaparinya(Som)的〈A separation of Sand and Islands〉即是面對冷戰遺跡,當代資本主義在其基礎上開發與再造的空間秩序。黎光頂的〈The Colony (2016-18)〉也探討戰爭殖民跟(鳥糞)資源地理學的重構。Tiffany Chung的〈Reconstructing an exodus: Flight routes from camps and of ODP cases〉描述東亞逃離共產世界的離散路線,然而,如今看來與遷移反方向的過程就是冷戰資本主義擴散的路線。
「斷層線」聚焦在消亡的議題。例如Francis Alÿs的〈阿尼的沉默〉以樂器哀悼位於土耳其邊界上荒廢的亞美尼亞古城阿尼,講述地區的創傷,提醒一世紀前發生的種族滅絕事件。古巴藝術家克楚(Kcho)的〈為了忘記〉(In order to forget):鐵船被放在湖泊意象的啤酒瓶。船是永遠無關逃離的交通工具,「漂泊」一詞只是暗示無方向的狀況,大量空酒瓶暗示彌補傷痛或有瓶中信的聯想,更強調記憶與忘記的重量。程展緯(Luke Ching)的〈落選區旗〉及〈越境犯罪〉( Cross border convictions: HK/Korea)表明在國家暴力形塑的邊界,從港英時期到今日在法律上在共同體想像協調的困難。關於創傷,Byron Kim的〈瘀傷繪畫〉(Bruise paintings)是將人類皮膚病變轉換成表現主義式的繪畫作品。「斷層線」即是斯科特(James C. Scott)所稱之「內部政治」(infrapolitics)與世代創傷的交集。「內部政治」在斯科特的說法是從屬階級常被忽視的行動與表達,例如他的著作《不受統治的藝術》中,談到文化中的隱跡文本仍蓄滿反抗的力量,而在這個子題中,藝術就是逃避統治者權力的一種方式。
在這裡,「想像的國家/現代烏托邦」、「面對如幽靈的邊界」、「斷層線」不僅構成光州今年反應南北韓和平進程的展覽,當我們討論現代主義建築的擴散與同時期離散現象的誕生,2018年光州雙年展呈現作為動詞的廣義建築與狹義的建築物件,如何形構冷戰行為模式的生產。邊界被發明出以產生各種越境的控制,還有技術輸出的路徑。43國家153個藝術家雖然在整體展覽中略顯雜亂,但本文試著從現代主義建築的擴散及冷戰離散現象的移動,描述國家/國族如何透過空間的形塑對個體產生控制。如德里達在〈暴力與形上學〉(Violence and Metaphysics)(註2) 提及原則(arkhē )一開始就隱含道德命令,首要原是不容置疑的,我們不僅在哲學史中看到思想家跟集會的關係,城邦中的發言也彷彿先決條件。德里達打開哲學中原則與城邦的關係,光州以建築為引線的展覽則帶領我們發現在世界史中,冷戰進一步促使空間重構及建築與進步思潮同一性的危險。
(本文為國藝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藝術的感官複合─何謂亞洲的科技》系列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