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在某一時刻被指責為電影的兇手。一如錄影帶在某個時刻也被冠以電視殺手的名號!難道自從家用錄影帶VHS發明以來,我們真的越來越少看電影嗎?我不這麼認為。恰恰相反,VHS讓我們不必上電影院就能看更多電影。如果沒有錄影帶,我可能永遠沒有機會看到黑澤明、伯格曼、溝口健二、成賴已喜男,還有許多其他導演的電影。因此我們應該把問題具體化,到底目前面對的威脅是,電影的未來。還是電影發行商的未來。(註1)
上述引言出自楊德昌在1994年於法國《世界報》發表的文章〈新的書寫方式〉,這裡新的書寫方式意指自電影術發明以來接續的視聽技術。回憶着書寫(歷史)方式的轉變,默片,有聲電影,電視。楊德昌從不認為技術的演變與淘汰是個危機,反而將之視為創作意念不同棲所。他回想在1992年香港,一群名人聚集抗議着盜版錄影帶發行商將毀掉電影產業,自己對此卻無比豁達並持有洞見。楊德昌認為新的電影技術提出了烏托邦式的口號,還主動權於民,家用錄影帶的發明擴大看電影的機會「有了電影,人類生命的容量至少擴大到了以前的三倍」。
生命的擴張,可能是時間的也是地誌的,如蔡明亮的《你那邊幾點》裡,小康到重慶南路的專營海盜版錄影帶的秋海棠向老闆詢問有沒有法國片。地攤的一側,李幼新(李幼鸚鵡鵪鶉)正挑選五、六張A拷錄影帶,只見老闆很豪氣地說:「我們專營大師級電影…《廣島之戀》、《四百擊》。」下一幕小康窩在房間裡,一側的電視播放的是四百擊。蔡明亮以此場景向80年代的「海盜王國」致敬。(註2) 盜版電影、音樂、理論著作等以不經授權(unauthorised)的姿態大舉在島內散佈,此種未經授權的複製性是無定址、去歷史、解域性的。無定址是因為它的複本流通特質,去歷史是因為非原真性而經常被驅逐在歷史書寫的殿堂之外,解域則像小康一家,住在台北過的卻是巴黎的時間,而母親則一口咬定家裡時鐘慢了七小時是父親鬼魂顯靈之故,該時差乃為陰間與陽間的距離。
一直記得不是很清楚,是什麼原因讓自己如此著迷於盜版文化。恰巧在年初和一位70年代出生的朋友聊到以前的盜版卡帶。他曾就讀建國中學,見證過中美斷交,平時興趣就是聽余光的西洋金曲排行榜。課後補習之前都習慣性地在中華商場吃晚飯,晃過唱片行,購買盜版混錄的排行榜金曲。他借了我一卷「細胞唱片」(專營翻版黑膠與卡帶)出版的「轟二重唱」(WHAM)86年卡帶,又興奮地指出卡帶B面最後一首「A Different Corner」演奏版(卡拉版)是他在其他地方沒聽過的版本,因此很好奇這首混錄來源為何。回到家我用錄放音機播放那首卡拉版獨家,聲音因為磁帶變質扭曲難以辨識,音質像極了大熱天裡臉上融掉的濃妝。我很好奇這種低價複製的物質性所進行的文化轉譯與想像,卡帶或錄影帶的發明第一次讓一整部電影或一張專輯可以輕易地被素人在宅混錄與複製。而這混錄與複製可以是作為樂/影迷自身積極的文化生產。從收音機裡混錄喜歡的音樂,製作專屬的mixtape送給喜歡的對象都是成長的記憶。
2012年是卡帶發明的50週年,我將自己定義為卡帶世代的人(1963發明,80年代盛行),比較不像是黑膠唱盤從父母時代傳承下的習慣有其經典意義。卡帶,因為便宜(50~150元)可以用零用金消費的物質相對地比較能產生認同,且也親眼目睹卡帶迅速在90年代被CD取代,這類比的物質性隨時間變質的生命期限也令我執迷。詞源於法文casse小盒子的Cassette,比唱盤輕巧許多又比數位音樂更有存在的物質感,放進隨身聽裡捲軸發出的卡拉卡拉聲,依然存在着聽音樂的物質感(抑或拜物感)。且磁帶是固執地媒介,不讓聽著輕易忽略曲目順序,即便倒帶或快轉那些中介不被適當地聽閱的聲音仍然以磁帶磨擦聲提醒他們的存在。
盜版/複製性 卡帶/錄影帶
本文意旨不在嚴謹的陳述台灣的(海)盜版文化史,比較像是一個迷者的自白,以過去與現在混錄的方法試圖整理出自己的記憶聲帶。而這種整理的方式通常是回溯式的,因為過往之所以成為過往,通常都是無意識地經歷,只有被現在的某種情境觸媒連結,過往才會成為腦中意識的影像。
所以,開始倒帶。
2012年12月31日我在陳界仁與立方計畫共同策劃地《拆除前夕:跨年聲音表演》度過跨年且第一次聽到黃大旺表演,一時間實在不是很清楚該如何反應。升旗歌後接麥阿喜、翻唱80年代英美金曲,Annie Lennox的「There must be an angle」被直接翻唱中文並即興,背景音樂是卡拉帶質感很塑膠的聲音。到了「明天會更好」的前奏,自己的腦袋就像通電一般被啓動,這樣的音樂是記憶的一部分驅使自己的身體進行反應。顯然如此情感驅動是有時代差異的,站在前方的大學生狐疑地回頭問我歌名。音樂的集體身體感是驚人的,80年代國民黨政府擅長以流行文化包裝政治宣傳,1988年國防部為了雙十國慶邀請新電影成員拍攝「一切為明天」宣傳短片,(註3) 邀請蘇芮演唱同名歌曲,影片內容大致是50年代一起成長的小學同學長大後投入士農工商五業,而在80年當下幸福地成家立業,一同團聚觀看國慶閱兵。(註4) 隔年的「愛到最高點心中有國旗」活躍悅耳的旋律,正向積極的優質偶像們拍著胸脯上的國旗,更讓貼國旗這件事成為流行。這些陽光對未來充滿希望的80年代愛國宣傳音樂,在2013年樹林如資源回收場的片場中產生詭異對比,最弔詭的是80年代某種陰魂不散的復返,愛國愛家宣傳曲調被「不完全模仿」像張又升描述的:
有些樂團反抗的方式是站在體制對立面,但黃大旺是模仿體制,透過模仿不成來諷刺自己,也諷刺體制,化身成各形各色的『你』來發言。(註5)
黃大旺唱的「明天會更好」是由羅大佑作曲、多人共同作詞的80年代經典政治宣傳歌曲。「明天會更好」於1985年發行,(註6) 跨唱片公司邀集多位歌手共同錄製,本是為了慶祝台灣光復40週年製作的歌曲,後來也被當作「反盜版」,「反盜錄」宣傳用途,幾乎是政治情感驅動方法的密集時代。(註7) 80年代台灣(海)盜版文化盛行,楊澤在《狂飆八O──記錄一個集體發聲的年代》便含蓄地將盜版現象轉喻為「複製科技對人文的重大貢獻」,盜版現象落實在「80年代早期影印機的使用於(左派批判)知識的傳播,以及錄影帶在開發個人情慾上無與倫比的影響力」(註8)。
其實自從台灣退出聯合國,與後來中美斷交連帶著中美貿易協定破局,所謂國際的智慧財產法在法理上在台灣便不適用。舉例來說,1986年唐山書局翻譯/印簡體字版的大英百科全書,根據《芝加哥論壇報》報導,由唐山書局出版的《大英百科全書》更改中國歷史的內文加入了台灣觀點。在當時此盜版案件被美方提告,在民事判決階段被認定《大英百科全書》一方並不擁有在中華民國的版權,因為台美貿易協定早在1978年破局,唐山書局仍可繼續以低價翻印出版此書。(註9) 因此在90年初期前在台灣的盜版非非法,快速引進轉譯書籍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知識份子對批判理論的渴求,像李尚仁編譯的《邁向第三電影》便集結翻譯了散見各處的第三電影書寫,其轉譯的急迫性回應了戒嚴前後試圖為長久被懸置隔離的台灣重新進行全球地誌的想像,如王菲林言:「因為我們(台灣)是第三世界國家,接觸第三電影乃是最自然的要求。」(註10) 但此種如楊德昌所言「還主動權於民」的世俗啓蒙(profane illumination)狀態在80年代末期逐漸受限,80年代開始台灣對美國的貿易順差(出口多於進口),美方認為順差部分原因來自台灣沒有妥當保護智慧財產權而開始對台灣的版權立法施壓。1988年台灣接受美方給出的301條款,答應減少不公平貿易,並「移除美方貿易的負擔與限制」(註11),在多次被列入優先觀察名單後,也反覆修改著作權法。台灣在1994年6月12日更祭出612大限,要求沒版權的書籍、錄影帶、LP、音樂禁止販賣。因此在街頭開始許多晒書大拍賣,風靡一時的MTV也陸續倒閉。
Taiwan Video Club
若上述的盜版是島內從海外的輸入散佈,現在我要聊的是小島向海外的輸出。2012年末Lana Lin在倫敦Gaswork空間展出。她在加拿大出生,父母是台灣人。因身份認同政治議題她的作品皆深刻地與文化/媒介/語言的轉譯相關。像〈Mysterial Power〉(1998-2002)是四頻道錄像,記錄了她在台灣家庭尋常執行的道教儀軌。熟稔英文的家人中英文參雜解釋儀式意義,而她的姪女是乩童亦是人間與超自然世界的譯者。四頻道之一拍攝的是486電腦執行的中英翻譯軟體,其中軟體老舊無法順暢轉譯Lana Lin口述的民俗野史,因此,轉譯的困難與誤解也是她生活的經常遭遇。〈Taiwan Video Club〉(1999)裡錄影帶作為複製的媒介,成為文化轉譯的載體。這部作品的主角是一位操着台語口音英文的阿婆,因為想念在台灣播出的楊麗花歌仔戲或「第一世家」等八點檔,請台灣家人從電視轉拷或自己在美國租片再轉拷收藏。為了經濟起見,她把多卷影集壓縮到一卷錄影帶裡,影像解析度變低,搭配上1989年「紅樓夢」裡的楊麗花充滿未來主義式的裝扮,近似極光的暈彩天庭,單音電子琴配樂加上仙女飛舞,都讓太幻虛境的開場充斥邪典(Cult)趣味的科幻感,而這些拷貝收藏就在華人社區裡交換流傳。
影癡與樂迷因為電影(視)或音樂原版在經濟或來源上難以取得,盜拷變成了取得資源的變通方式。但錄影帶或卡帶轉錄依舊存在複製條件的極限,在轉錄同時與原件相異的變質影像成為觀閱情境的必要誤解。李幼鸚鵡鵪鶉曾在1989年再次創刊的《影響》雜誌提到,他在寫《坎城威尼斯影展》一書前沒去過任何影展,許多片子在台灣無法取得只能閱讀英文、法文或日文報導進行影片的想像,直到1980年代晚期VHS盛行他才有機會應證早期想像的作品。陳界仁在一次訪談中也提及他由對電影文字想像、盜版觀影以至於目睹原版作品的心境轉換:
一開始因為看了他(李幼新)書中的介紹,對書中那些電影有很多想像…透過他的書寫我想像着發生在其他地方的電影是什麼,我覺得那個時代他的書是很重要的。後來在影盧這樣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影史經典電影,有些VHS因為翻拷很多次,畫質不是很好。但當很多年後可以看到畫直清晰的版本時,反而覺得那些電影好像失去了什麼,覺得不是那麼的真實… (註12)
或許我迷戀海盜版文化的起因在於原件與複製產生的差異想像,而這些變異因子正如物質的來世(afterlife)容許迷者的心緒與作品共同產生變化。在《影響》雜誌一位化名為「K彳」的庫柏力克影迷以極為自溺又些許狂妄的語調寫下在MTV裡私密的觀影時刻,那,或許就是迷的起源:「我在MTV幽暗的小室裡,對大師的過多幻想和疲憊的身軀,一起被低俗的壁紙包圍,一坪左右的黑暗,漸成傳來天花板裡緩急相間的鼠步,或是隔壁離奇的音效。我突然對這個古怪的時空感到興致勃勃,或許可以藉此培養出如庫大師那種歇斯底里的氣質。」(註13) 在這裡我想為後來的書寫留下潛文,《影響》第二代1989年的再版與當時的太陽系MTV有密切關係,幾乎是太陽系的旗下產業,太陽系MTV是專營翻版電影的私人電影圖書館,因為兩者的密切合作,所以《影響》的寫手能輕易接觸海盜片源,進而迸發能量驚人的影癡書寫。
以上,請容我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