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是艾默加.歐格勃(Emeka Ogboh)十分忙碌的一年,首先是在卡塞爾文件展雅典展區呈現12頻道聲音裝置〈塵世軌跡(The Way Earthly Things Are Going)〉,歌唱聲與混凝土大廳攪拌出末日詭譎的氛圍著實令人印象深刻。不過說到底,該作品仍維持「聲音裝置」的典型佈展方式,亦即由發聲體和音場兩個基本元素組成,和他稍後在文件展第二部份的計劃相比要規矩多了。卡塞爾展區開幕後,向來平靜的城鎮頓時人聲沸揚,似乎全世界紛至沓來,沒人願意錯過盛事。一款和文件展聯名推出的啤酒廣告散佈在車水馬龍的市區中,顯眼、充滿挑釁意味的宣傳標題使還沒搞清楚狀況的過路人停下腳步,懷疑眼前的啤酒廣告看板究竟是來真的,或僅是想引人注目的創作計劃?
答案是兩者皆對。這是歐格勃特地為文件展量身打造的釀酒計劃〈受苦頭原創—卡塞爾版本(Sufferhead Original – Kassel Edition)〉,共計5萬瓶黑色霧面包裝設計的限定版啤酒在文件展商店及合作酒吧販售,相應文宣也充斥在各媒體版面中。事實上,在越過利珀河北邊同時舉行的另一大展明斯特雕塑展中,歐格勃還有一款帶著蜂蜜風味,名為〈寧靜風暴(Quiet Storm)〉的啤酒陳列在幾個定點和商店中,成為訪客另類的紀念品。來自奈及利亞(Nigeria)的聲音藝術家艾默加.歐格勃曾參與2014年柏林DAAD駐村計劃,在那之後就開始往返歐洲與奈國大城拉哥斯的創作生活。2015年由難民以母語演唱德意志國歌作品〈德國之歌(The Song of the Germans )〉於恩威佐(Okwui Enwezor)策劃的威尼斯雙年展發表後,使他逐漸在西方藝壇受到關注。令人感到好奇的是,究竟這位過去以音樂聲響為主要創作媒材的藝術家葫蘆裡賣什麼藥?雅典音樂學院和明斯特車站隧道內的聲音裝置不是挺好的嗎,怎麼突然釀起酒來了?利用歐格勃年底大型個展前一段空檔,筆者訪問他位在柏林弗里德瑙的工作室,談談他如何成為一位釀酒人,以及如何藉由酒精發酵轉化原初的創作概念。
致穎(Chihying):釀酒的想法是怎麼開始的呢?
歐格勃(EO):其實我一直都喜歡喝啤酒,在奈及利亞比較常見的有本土明星牌啤酒(Star)和愛爾蘭健力士(Guinness),然而開始在柏林生活後,我才理解原來德國啤酒文化這麼豐富。除了玲瑯滿目的品牌選項外,許多小酒吧也販售自釀的酒品,甚至還有師傅仍堅持遵循500年前制定的啤酒純釀法(Reinheitsgebot)來製作,作為一位新到來的居民,我非常享受到不同酒吧品嚐各種口味的啤酒。
2015年時,策展人波納旺屈爾(Bonaventure Soh Bejeng Ndikung)邀請我在柏林威丁區的市立威丁藝廊(Galerie Wedding)做小型個展,可能是自己身份轉換的關係,當時我對於此區複雜的移民結構產生濃厚興趣,而這種多元文化交錯最明顯的狀態反映在餐廳及飲食文化上。在威丁區你可以享用來自各地的美食,這些食物除了被各族群消費外,也標誌某一種文化的獨特性,展覽《No Food For Lazy Man》就是依據此概念發展出來。展名來自西非國家使用皮欽英語(Pidgin English)(註1) 社群中隨處可見的格言小貼紙,人們將它貼在車上,貼在餐廳或理髮廳裡,字面意思就是勸勉人要辛勤工作。這個標語會如此廣泛流傳,多少跟該社會福利無法保障個人基本生存所需有關。總之我希望利用食物為出發點,以較輕鬆的方式討論移民議題。在為開幕活動規劃美食派對時,我想到也許可以試著提供一種和主題相關的應景飲品,最早的〈受苦頭原創(Sufferhead Original)〉啤酒就在這樣的契機下誕生。
CY:可以介紹一下這款啤酒嗎?
EO:〈受苦頭原創〉啤酒借用已逝奈及利亞樂手費拉.庫蒂(Fela Kuti)(註2) 1980年代的同名歌曲〈原創受苦頭(Original Sufferhead)〉命名。所謂的「受苦頭」 ,最通俗的理解就是那些受苦痛的民眾,這首歌完成的年代是奈及利亞人口外移的高峰,移民原因不外乎政治動蕩所造成的社會經濟困頓。我套用「受苦」在這款移民啤酒上,另一方面也揶揄現今西方社會普遍對移民的想像,容易將兩個沒必然關聯的詞放在一起。譬如我自己是因工作搬來柏林,但很多第一次見面的人也會直覺認為我的來到和戰亂或貧困有關。這邊我們可以稍微比較兩個英文單字:「僑居者(Expatriate)」和「移居者(Migrate)」,兩個字義雖近,卻反映出地位身份差距。僑居者通常被使用在自我選擇或職業外派等,而移居者則多半受迫於環境和經濟等因素。換句話說,當我們決定使用字句時,不同刻板印象早已含括在內。在正式交由威丁區的浪子釀酒場(Vagabund Brewery)生產之前,我先做了一項在德國非洲移民的訪查,主要針對新住民們的德國飲食經驗,並將問答內容實際作為啤酒成份來源。幾次訪談後,我發現大家對德國食物最詬病的部份就是不夠辛辣,因為非洲許多區域的食材都習慣用辣椒作為佐料,在綜合類似共同經驗和移民食物的象徵意義之後,辣椒自然成為這款自釀啤酒最具特色的原料。當然,最後成品不至於讓人覺得嗆辣,但食用者的確會品嚐到一股特殊的濃郁口感。
CY:最初的〈受苦頭原創〉啤酒和本次文件展卡塞爾版本有什麼差別?
EO:為威丁藝廊展覽製作的啤酒像是實驗,畢竟過去自己沒釀過酒,各方面都稍嫌粗糙,後來在文件展呈現的計劃是經長時間累積的結果。〈受苦頭原創〉全黑瓶身和品牌視覺始於2016年紐約的個展《非洲啤酒實驗室 I(Das Afrikanische Bierlaboratorium I)》,展覽中我首次將注意力放在啤酒形象設計,還拍攝了11分鐘的宣傳影片。這支影片不是普通廣告,它更像是一部幽默諷刺劇,劇中我幻想未來這款〈受苦頭原創〉擊敗德國本土品牌,成為德國銷量最好的啤酒。稍微敏感的觀眾都能察覺,在這裡啤酒成為隱喻符號,藉由不停強調黑色和上漲的市佔率,啤酒事實上連結到歐陸正在發生的移民現象,也是我真正想談的問題。但由於經費關係,紐約僅能展出啤酒樣品,並未真正生產,一直要到這次卡塞爾文件展,啤酒計劃總算獲得足夠資源付諸實現。於是我按照先前策略,訪查本地非裔新住民,以作為卡塞爾版本的成份依據。來到卡塞爾的移民以東非索馬利亞(Somalia)和厄利垂亞(Eritrea)佔最多數,我選擇該地區流行的一種蜜酒(Tej)和咖啡調味,原始版本的辣椒片和高濃度酒精(7.8%)也保留下來,並由卡塞爾craftBEE酒廠釀造為市面上的最終版本。
CY:啤酒廣告標語是怎麼來的呢?
EO:在展覽期間,來訪觀眾會不經意在城市各角落發現〈受苦頭原創〉的平面廣告,它看起來像是一般文案,容易與其他撩亂的商業海報相混淆。但是,如果是懂德語的人,尤其是在這敏感時刻,可能會被這則廣告上激烈的文字吸引:「WER HAT ANGST VOR SCHWARZ?(是誰怕黑?)」和「 EINMAL SCHWARZ, IMMER SCHWARZ(一旦黑了,永遠黑了)」等,這些具雙關意義的宣傳標語除點明產品魅力難以拒絕外,再更仔細閱讀,會發現它們其實參照一些歧視性的文本。「是誰怕黑人?(Who’s afraid of the black man?)」曾經是一種在德國和部份歐洲地區孩童間流行的遊戲,遊戲中一名孩童需扮演「黑人」,嘗試捉住其他孩童。而著名的句子「一旦你黑了,你就回不去了(Once you go black, you never go back)」來自於美國種族歧視的年代,意思是如果一位白種人婦女和非裔男人交往,將被原本所屬的白人社群排擠,無法再回去了。
CY:可以談談明斯特雕塑展的〈寧靜風暴〉啤酒嗎?
EO:這款啤酒的製作概念和卡塞爾的〈受苦頭原創〉不同,可以視為全新計劃。〈寧靜風暴〉的基底是一種蜂蜜艾爾啤酒(Honig-Ale),選用椴樹花蜜,這些植物大多數種植於明斯特環城步道(Promenade)兩側或散佈在城內各處花園中。除了取用本地原料外,我在啤酒釀造過程中還加入來自拉哥斯的聲景,這也是為什麼產品介紹會提到飲品中含有聲音裝置(Klanginstallation)。其實,酒精發酵過程就是一連串微生物的化學反應,因此過去也有人提出,震動釀酒槽如何影響槽中微生物的活動方式,進而影響啤酒口味。我提出這個簡單的概念,與葛魯特之家釀酒廠(Gruthaus-Brauerei)的奧維貝爾格(Philipp Overberg)先生討論可行性後,在酒槽壁周圍裝上音響換能器(Transducer)(註3),整個發酵週期不停播放從拉哥斯街頭巴士站和市場等地錄製的環境音,這些聲波透過換能器使酒槽本身成為一座顫動的發聲體,聲音即透過這個過程滲入飲料中。有些觀眾可能將這個計劃和漢堡人隧道(Hamburger Tunner)中關於月狗(Moondog)(註4) 的聲音裝置搞混,那件作品的聲響是由拉卡托斯(Stefan Lakatos)在明斯特即興演奏錄製;他是最後一位能完美詮釋「琴巴(Trimba)」(註5)的人,月狗將自己如何發明這件樂器的方法和理論都傳給對方。
CY:接下來還有什麼啤酒創作計劃呢?
EO:在德國巴登—巴登的國立藝術中心(Staatliche Kunsthalle Baden-Baden)舉行的第一次大型個展《如果找到請回到拉哥斯(If Found Please Return to Lagos)》中,除了幾件舊作,我還會進行一些現地計劃。〈受苦頭原創〉的概念也被帶到這座城市,邀請當地的非裔移民分享他們的飲食經驗,進而調配出巴登—巴登版本的啤酒。此外,這些移民也受邀參與啤酒的電視廣告拍攝,地點預定是當地充滿戲劇感的巴登—巴登賭場(Baden-Baden Casi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