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南史》記載:「南齊東陽女子婁逞,變服詐為丈夫。粗會棋博,解文義。游公卿門。仕至揚州從事而事泄。明帝令東還,始作婦人服。嘆曰:『有如此伎,還為老嫗,豈不惜哉。』史臣曰:『此人妖也。陰為陽,事不可。』後崔惠景舉事不成應之。」
這段歷史有幾種值得現代反思的觀念:最早的「人妖」一詞為女扮男或男扮女的形象以追求社會認同之目的,但性別轉移被誤解為不符合社會期待,做了當時只允許男人做的事,才會被稱為「妖」。以現代為例,如男孩應該要玩賽車、女孩應該要玩芭比等刻板印象,顯然是錯誤的觀念,人的興趣與能力是不分性別的。此外,到了明清時代的女性教育程度提高,卻因為社會觀感必須以男裝出席文人活動,形成在風格上具備「男女雙性(androgyny)」的現象 (註1),在當時是非常普遍的行為。
再者,在男性霸權壓抑的傳統社會,女性不得已成為男性社會期待的他者形象而行使自己的理想,就如同現代人認為,女性應該要化妝才具備專業形象、男性不能穿裙子或喜歡粉紅色等社會觀感,卻忽略外型與專業程度是不能相比擬的。更甚之,性別平等與知識及權力的相互抗衡及社會的再教育,這段史實最終的結論是,崔惠景因為失去了婁逞的協助,最終被砍下頭顱獻祭給朝廷。換個角度思考,其實陰陽調和與平衡才是人存在的本質與社會和諧的力量,而這種觀念早在幾百年前的正史《南史》裡已經提供一個教育的借鏡?
性別游移的身體與性自主權
若以台灣當代視覺藝術家而言,八娜娜以扮裝與行為表演而知名,最早從2012年開始發表作品〈性別天生〉與《無家緣》個展,2017的《成為公主前—地獄野谷》個展則是2018年的《伯元、Yuan Bo-地獄野谷》個展前導文件展。自2012年至今更參與許多行為藝術節的表演,除了視覺展覽亦活耀於劇場界,可以說是集視覺、表演與行為藝術於一身的多元創作者。
八娜娜的創作主題著重在亦男亦女的角色穿梭在不同的社會議題裡,如〈性別天生〉以靜物攝影與實驗影像的手法拍攝唯美的女體,呈現生理性別構造的神秘與獨特的器官肖像。《無地緣》、《無家緣》系列採用投影的方式探討影像與家庭記憶之間的切片,並透過影像烙印在自己的身體上變幻出不只是多重性別的裝扮,更質疑自我與家庭期盼及社會期待的身體形象。《少女城》則是將八娜娜這個角色塑造成一個完整而真實存在的生活狀態,讓人好奇「她」的虛實;這個明星般存在的少女穿梭在城市中的許多特色空間,如廢墟、垃圾場或廟宇,身體漂浮就像美少女戰士裡拯救世界的仙子們,是否也救贖了這個世界的苦悶?
曾經,我們都渴望扮演另一種角色能獲得不同領域的認同。如果換上一套衣服與戴上面具之後就可以換一個人生,那對這個世界的想像也會輕鬆許多。巴特勒(Judith Butler)認為:變裝(drag)全然顛覆內部和外部心靈空間的區分,有效嘲諷性別的表達模型以及真實的性別身分概念。在模仿性別時,變裝隱約揭露了性別本身的模仿結構,以及他的隨機性。(註2)由於社會性別不同於生理性別的自然天生,社會性別能伴隨環境與價值觀而有所改變,藉由變裝的模仿與表演行為,更能自由穿梭在不同性別與種族文化之間,讓精神狀態與社會理想更推進自己的想像。
做自己、或社會眼中的公主?
在《成為公主前—地獄野谷》開始,從「以自己為裝扮主角」轉變為「以他人來裝扮自己故事中的主角」進行創作語彙上的進化。不僅是為了擴展多方故事軸線,更重要的是將自己的藝術行為模式推演到社會中的大眾而非僅僅是個人。藉由日常生活對周遭交友圈的觀察,將扮裝以及女性主權的議題擴散至每個人都曾遭遇的經歷。例如作品《成為公主之前》是自己進入戀愛狀態時所遭受到的體會,在戀愛前可以完全做自己的她,卻因為另一半受到媒體形象影響而塑造出的女性條件,讓自己逐漸變成另一半所喜歡的樣子。錄像中展現被包紮的女性身體在房間裡,堅決地模仿迪士尼系列公主的美好想像,這個身材相較於世俗眼光更為臃腫的女性,為了穿上那不合腳的玻璃鞋而切斷腳掌,如同現代女性只有一種面貌而沒有個人特色的心態。
最特別的是在《成為公主前—地獄野谷》展覽時,藝術家將影片擺放在兩個假腿之間的裝置方式,以綠色牆面隱喻手術台上的布幕,彷彿邀請男性透過陰道來觀看女性為男性犧牲的世界。相較之下,以陰道為創作主題的美國性教育藝術家安妮.斯普林克爾(Annie Sprinkle)原本是美國A片女皇,其代表作是邀請男性觀眾到舞台上用醫學窺視鏡和手電筒窺視她的子宮頸,稱這是「解除女性身體的神秘化」,在2017年卡塞爾文件展時刻意透過鴨嘴鏡播放這段影片。這兩件作品不約而同採用窺看女性隱密身體的觀看裝置,既是對男性主流價值的抗議更是對性觀念的再教育,更是值得思考科學與情慾之間的視覺觀看。
不斷追求美好與自我認同的公主心情更顯現在〈少女‧山〉這件作品中,以安德魯‧魏斯(Andrew Wyeth)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Christina’s World,1948)〉為原型製作的雕塑與錄像。無論是她自己或社會中為了男性而不斷自我改造而追求更完美的家的美好理想,這種對自我的否定則是因為外在眼光而產生的心理上的空缺,讓自己游移在殘缺的少女與成為完美公主之間。然而,《伯元、Yuan Bo》卻是一個能與八娜娜相互對比的角色,一個完全以社會性別男性的狀態存在,並藉由男性身體征服另一個男性。(註3) 男性霸權與自己的生理性別或社會性別之間,在這個或許同樣也具有少女心的伯元男性身體,在八娜娜藝術家的眼中及在觀看這些奇觀行為的社會大眾眼裡,是否有多一絲的認同、尊重與反思陽具霸權的情慾抗爭呢?
在八娜娜最喜愛的電影《切膚慾謀(La Piel Que Habito)》中,男主角受到情感與家庭的創傷而藉由科技改造生理男性的身體,並將恨與愛注入這個角色中,將他塑造成自己最愛的理想女性。八娜娜作品中的每一位主角,就如同這部電影中被改造的角色一般,無論他們是否能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完美女人,或者社會所認知的女性該有的狀態—他們的性別都實現了巴特勒關於性別是一種「行動」的箴言,也不斷印證並穿透「展演(performing)」而實踐的身體物質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