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琦:《群島資料庫》總是邀請來自不同國家的不同藝術家。你來過台灣四次,但我們以前沒有訪問過你。《Kanta Portraits: Taiwan》計劃可以引發出許多問題,假如我們想要從現有基礎深入下一階段。一方面台灣原住民的影像—不論是流行或學院領域—都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當最早日本人類學家如鳥居龍藏透過箱型攝影機,將攝影術應用在他們的研究對象上時。另一方面還是可以看到許多大眾文化的原住民影像,例如在商業廣告、劇場、電影或者明信片上。然而,這些形象多少再現歷史學者陳偉智在〈攝影作為民族誌方法:日治臺灣殖民地人類學的寫真檔案〉裡所說的「殖民檔案的原住民影像」。(註1)
林猷進(Jeffrey Lim):沒錯⋯在早些時候我們只有箱型攝影機,而他們沖印相片的程序幾乎都和我們一樣,都必須在現場拍照,然後在玻璃片上處理。他們沒有使用膠卷,不是在濕板(wet plate)就是在乾板(dry plate)上曝光。乾板攝影是指他們可以將玻璃片帶回暗處,然後在別的地方繼續沖洗成影像。至於濕板是指他們必須在現場進行處理,但通常隔著不遠的距離。這也發生馬來西亞的歷史上,像是在蘇格蘭攝影師約翰.湯普森(John Tompson)旅行到遠東地區之時。從1860年代到1870年代,他為紀錄片拍攝了超過六百張,從錫蘭、印度,通過東南亞到中南半島、香港、澳門和中國,甚至福爾摩沙。這趟旅程在各地區都是他所首次拍攝紀錄。
鄭:我想要從這篇討論開始溝通,因為我們所見的事物取決於我們所站的位置。假如這些受過西方訓練的攝影師(或「帝國的凝視」)形塑了我們對於原住民的想像,那我們要如何發展關於原住民攝影的不同觀點?還有,你的實踐何以不同於以往這些箱型攝影機的實踐者?另一個問題是,驅動你從馬來西亞來到台灣的研究動機又是什麼?
林:事實上,許多在日治時代存在的照片非常不同於現今的照片,像是服裝等等,而且其文化也面臨劇變。因為這就是時間所致,文化改變,不會一成不變。如果你看過殖民檔案,和現在的部落人們比較起來,它們看起來也不一樣。問題是,文化總是可變動的,就算是原住民來說。假如你查閱200年前殖民檔案裡的半島原住民照片,它們會和你現在遇到的不同。某方面而言,這證實了文化總是會自我再發明,它會根據外在而改變,例如:日本人或其他的影響。
鄭:我想說那些正是我們最初認識種族的圖像記憶。我們不直接認識這些人,而是一開始就從殖民檔案看見他們的形象。這正是我認為指出這為何重要。假如我們不知道這件事,或許就輕易受到殖民者如何觀看原住民族的影響。你可稍微談談你如何作出差異,還有你的實踐如何不同於早期實踐者(使用相同的再現技術)。當然你們的目的不同,他們服務於政府的蕃地調查—儘管他們也有自身的學院關注。要如何變得不同?
林:這嘛,我拍攝的某些照片是在不同背景下進行。以馬太鞍的大頭目為例,光是他的相片就照了三次。首先是穿一般服裝,上教堂穿的襯衫和長褲。然後,他穿著正式的、傳統的裝扮。雖然是同一人,但照片展示出他們必須與之共存的身份雙元性。或許另一層實踐是,他們會保留原來肖像,這是很不一樣的,銀鹽相紙被呈交到他們手上。我們也有錄音檔,我還在發展這些不同情境的各種面向。
鄭:你的藝術實踐涉及許多層次,不只是拍攝照片,還包括製作自己的攝影機。你會帶箱型攝影機到部落裡進行示範操作,然後你會沖洗照片,和拍攝對象聊天,並和他們交換照片與個人訊息。你也會舉辦發表或展覽,不過觀眾只會看見結果,而在《邊境旅行》的觀眾甚至忽略抽屜裡的相片。在這些計劃裡,你更聚焦於過程而非最後結果。
林:對我來說攝影就是過程,結果只是副產品。因為它涵蓋那個經驗拍攝肖像與實地沖印過程的個人。當人像拍攝時,他們會看見相紙如何顯影,再到他們手上,那是真實的交流。這經驗是重要的,作品展示給觀眾看只是這過程的副產品。然而我也在思考不只展示人像,還有許多採用書寫的文字故事,這是最後的成果。我還在探索如何呈現理念或人類學的觀念轉換,和如何研究身份認同。所以,我確實是使用這些人像、他們的文化和我對他們的詮釋,作為說明我們傳統文化遭逢改變的個案分析;這些是關於過程中的概念探索。
鄭:看見你的作品被單獨呈現時,和你與其他人合作時的方式之間差異,是很有意思的。你總是會找到熟悉本地原住民社群的人士合作,這肯定也關係我們如何取得支持或資助。對我來說,你的實踐是非常直觀的;儘管你很擅長闡明你的方法如攝影或其他媒介,你仍直觀地結合多種必要步驟。
林:和別人合作是很重要的。在馬來西亞,我總會試著跟認識或來自當地社群的某個人連結或合作。我們會產生一個社會連結—這也是為了尊重對方文化。在台灣,《邊境旅行》計劃是我第一次實際跟原住民藝術家Josak Jodian共同探索和創作,特別是踏上她的發現旅程。而我也想將這種方法帶回到馬來西亞。
鄭:如果真是如此,那是否該問你是不是跟Posak合作重要嗎?又或者說,可以反問為什麼非得去某部落不可?
林:這正是為什麼我並非處理特定部落,重點是某個來自部落的藝術家的情境。這麼說,這個計劃是關於Posak,它可以是阿美族、Pangcah或泰雅,但重點是「她」和她馬大鞍與小碧潭的家人、社群,他們如何從花蓮來到小碧潭。它不是特別關於特定部落的攝影檔案,而是他們如何於不同時空裡妥協。它凸顯某些協商、認同變遷,或部落如何維繫於變動的社群或原生場所的生活等⋯即我最終在台灣生產的內容。當然台灣決定我在馬來西亞的計劃前文本。某方面來說,台灣成為我與馬來西亞部落人們的計劃參照點,它將只是參照點,但兩者不需有直接的人類學連結。我好奇文化連結、社會情境,也想多知道他們如何協商。這樣當我在馬來西亞再次執行才有必要—為了發現期間的模式。
鄭(以下為進駐對談內容):我們看見日本人有系統地創建「蕃人」或原住民的「官方民族誌」。一方面伊能嘉矩根據「族」建構台灣全島的八族原住民分類法,包括泰雅、布農、鄒、查利先(魯凱)、排灣、卑南、阿美、平埔—加上鳥居龍藏在蘭嶼研究的雅美族就是九族(後來森丑之助提出六族分類法);另一方面類型影像(type photograph)被人類學家用來「形成當時知識建構的重要民族誌方法」。以森丑之助的《臺灣蕃族志第一卷》(1917)為例,這種分類附上代表各族的男女正面和側面照。我們如何避免這樣傳統上未留意的原住民「觀看方法」,當我們剛好也在同樣的社群拍攝時?依據調查變異難度的程度,人類學家認為「體質特徵」被認為最不容易因時間或環境的變因而改變。因此,假如我們仍然使用攝影機作為認識的工具,是否表示我們不可免除各族的人類體質差異—這可能導致某種排除或對原住民的本質式理解?
林:鳥居龍藏的照相機可能柯達箱型Box Camera 1,這台機器非常基礎,因為當時這是第一台普通使用者能買到的相機,當時沒人能買便利使用者相機—但它並非專業設備,倒是挺有趣的。
我有很多想回應陳偉智的文章。關於身份認同的解構,還有現在人們如何引導自身的認同。(我是覺得單純作為訪談比較好,因為我們沒有時間思考太多,而且我的答案比較主觀和自發。)我的思考在2018年的Skype訪談後又有所演進,我之後去日本的四國進駐,Posak完成她的影像,我們也一起完成一次展覽。這不是我會和大家討論的方式,因為我還在思考。最近看《京都好博學》(2018/12/15~2019/2/24)展覽對我正如這些提問般警醒,《京都好博學》是關於他們如何使之文明的方法學和嘗試,對我來說,它相當程度回答了問題,因為他們使用如西方的相同方法學。相機只是另一個工具,就像他們用以科學地學習和分類的所有工具。他們用相機來系統性的差異化,所以這就是這種方法學的侷限;侷限就是衝突。當他們採用了這種西方形式,他們就犯了和西方相同的錯誤,即利用既有的工具,進行殖民、區隔和分類。
鄭:「從現在到歷史,民族誌資料的調查方向雖然有所調整,但是人種分類與族群起源的問題,以及與周邊的其他島嶼原住民的比較民族學的研究傾向,則是一以貫之地延續著。」(陳偉智)最新關於南島語族的起源地在台灣的學說,常常被許多藝術家的實踐所體認並挪用著,這也就是原住民族在台灣成為許多藝術計劃主題的原因;然而它也提醒我們刻意闡述同化作用之必要性的風險。這使我想到在1920年代,不少日本人相信「馬來人種」是日本南部與「高砂族」(即後來對「蕃人」的稱呼)的共同起源。那也是竹越與三郎在1910年的《南國記》裡主張的必須認識「南方」的理由:「他們血液的一部份混入我南方臣民的脈管之中。」(註2)
林:然而,因為我來自非常不同的背景,相機對我來說並不是相同的「工具」。我在這裡的應用是非常不同於他們的研究實踐,意圖完全不同。他們如何研究受到了民族誌的侷限。他們總是從自身文化去看部落,在這層意義上他們在看部落之前已經存有刻板印象,或者說某種偏見。在一開始,他們稱呼原住民為「蕃人」(雖然我對這詞有所疑惑)—在歐洲,他們也說「野蠻人」(barbarian),因為他們沒有「文明」的生活。接著又稱之為「高砂」,這一詞也展現了更多尊重,但還是某種形式的操作。
鄭:這是否表示對我們來說不依循既有的傳承是重要的?
林:應該說我們必須質疑它。這裡的預期是,這些照相又是拍給誰呢?誰擁有這種形式的圖像?這種圖像形式只是一種再現形式。某些原住民有自己的方式處理自我如何再現自身的(視覺)形式,通過線條描繪、通過圖騰製作,攝影只是另一種形式。攝影就是一種西方的觀看形式。原住民也有自身的形式。我的作品裡已經開始銜接不同的向度:錄製聲音。Luc會錄音 (註3),Posak會錄影。這是另一種媒介。我們合作觀察不同的文化身份再現,不只是通過照片。照片只是最終成品,但過程才是重要的,當我們提出問題,理解這些問題出自何種情境⋯即身份認同面向時。
鄭:我發現不同的是人類學者沒有「輕便」錄音設備。所以最後,我們仍然要來談談技術或媒體,我的意思是技術的演化會影響我們如何看待對象,而對象也適應了技術。我更感興趣於你如何使這樣的相遇過程再次「神秘化」,因為你不依賴隨手可得的工具,反之,你需要許多操作步驟:如擺姿勢,修正設備,手動補光等等。或者說使熟悉的事物「陌生化」。
林:有的,手造相機對他們很新鮮,因為他們從來沒看過,所以這有助於創造某種銜接。它也是「具象化」的參照,關於我如何將他們的存有具象化在一張相紙上。這種連結是重要的,因為我給他們「可觸知的自我」。有時候,人們想要獲得肖像,這種再現的形象也是某種形式性(formality)。它更是系統/官方所認可的身份形式,因為這就是攝影。
鄭:當然,我們的研究是關於不同島嶼上的不同原住民,更指向我們所共享的地方性、攝影,以及馬來群島製圖的新敘事。我相信在攝影的身份再現,以及如你所說的官方認可之間,將來還有更多探索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