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是影像充斥的年代一點也不為過。從電視、電腦、手機到平板,我們習慣仰賴影像進行詮釋。每個人的眼睛仿佛都變成了攝影機的鏡頭,在運動如洶湧浪潮的今日,「拍照存證」仿佛成了走上街頭最流行的話語之一。
人的瞳孔可以像攝影機鏡頭般放大、縮小,可以從茫茫影像海中揪出這一位就是毆打人民的警官,那一位就是被打的民眾,然後截圖、放大,在社群網絡持續散播。每個人的眼睛也像可迅速運行的蒙太奇製造機,可以把不同影像整合成一個時間序列,拼湊成完整的劇情。
影像仿佛變成了生活中極大的部分,只有透過它,我們才可以「看見真實」。「還好記者有拍到畫面」,以不同的說辭表達出廣大群眾共同的心願。這種影像儼然成為一切的優越感,肉眼和機械的眼睛(攝影機的鏡頭般)之間的辨證與糾葛,也不是當代社會才有的現象。重返影像的歷史,重新認識影像是如何被建構,並試圖梳理今日影像在文化政治中的位置與關係,或許能讓我們從當下影像過剩的時局中解脫出來。
電影眼與影像的優越感
影像的優越感與影像機器的製造史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早在1882年,法國科學家馬雷(Étienne-Jules Marey)就以他所發明的「攝影槍」(photographic rifle,上圖)拍攝了一系列呈現動態過程的靜照。攝影機如機關槍的造型,奠定了往後拍電影在英文裡頭變成「shooting film」,射擊電影。這個名詞,帶有一種戰略的姿態。
活躍於1920到1930年代的蘇聯電影導演維多夫(Dziga Vertov),更進一步直接提出「電影眼」(Kino Eye)的概念。 他宣稱:
我是鏡頭的眼瞳。我是向你們展示唯我才能看到的世界的機器。從今天開始,我永遠地脫離了人類的僵化狀態。我永遠在運動之中。我接近事物,我遠離事物—我在它們之下潛行—我在它們之上攀升—我佇立在奔馳的馬頭上—我全速衝入人群—我奔跑在奔跑的士兵們之前—我仰面倒下—我與飛機一起上升—隨同在空中下跌或高升的物體的步調,我下跌,我飛升…。
這是一種機械之眼凌駕一切的假定。
法國哲學家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在《戰爭與電影》(War and Cinema)寫道:「真正的戰爭電影並不非要表現戰爭或哪一場戰鬥,原因在於,當電影有意於製造(技術的、心理的…)意外震撼的那一刻起,它在事實上就已經成了武器簿中的一種。」無論是機械眼睛優於人類眼睛,或電影成了一種武器,從影像機器製造史,到電影或影像的論述,甚至當今充斥在我們身邊數以萬計從電視、電腦、手機、平板流瀉而出的畫面,仿佛影像,就是一種俱有權威性位置的時代之眼。這種說法尚有許多讓人質疑之處,但所帶出的影像的戰鬥或是對抗動能的可能性,值得我們思考。
影像如武器般優越的戰鬥位置,看起是最有可能對抗或反思制式化機制(無論影像機制、社會機制、文化機制等)的力量。但在當今社會中,無論大部分影像創作的工具性思考(制式化的影像「語言」,高畫質畫面等),或者是影像論述的開端對於視覺暫留現象(因為肉眼的弱勢,導致所見的動態,只是眼睛不夠迅速所見的格與格之間的殘影)、鏡頭與鏡頭間的排列組合分析,卻仿佛將我們帶至一個疲乏或徒勞的所在。再加上影像的奇觀性展示,無論是電影院裡面播放的電影,或者是網絡世界裡化身流竄數據,或許可說已讓影像瀕臨死亡的臨界點上。
影像在當代社會看起來無所不在、百花齊放,但牽動真實與幻影之間的拉扯,影像創作與論述的疲乏與徒勞,甚至是死亡,以至於戰鬥或作為一種對抗動能的消散,是勢必要推進的。我們有沒有可能透過影像機器,建構出文化政治的景深?或許這是讓影像從死亡的幽谷大反攻的路徑吧。
直搗影像本質進行反擊
這並非把文化政治課題當作內容的議題,而是以一種直搗影像本質的絕地大反擊。先不論維多夫對「機械之眼」的信仰,但他的「電影眼」其實已暗示影像和他者之間的關係。這個和「世界」的關係,以飛行的姿態被描繪出來。我們閱讀到飛行的姿態,也知道有「他者」的存在,但除了文字以外,什麼都「看不見」。從這裡往下延伸,影像已在攝影機拍到的或沒拍到的「之外」了。
如果說影像,早在動態影像歷史(如洞窟壁畫、影戲、光學玩具到影像機器等)之前,就已在我們的意識中建構,這可以延伸出哪些可能?透過回返意識的殘影,影像的對抗動能或可重新啓動也說不定。
近日香港演員黃秋生對於佔中行動的回應方式,儼然是回返意識殘影的有趣例子。他化身曾在電影《無間道》和麥兜動畫的角色(編按︰還有古惑仔中的大飛),以文字或錄音「書寫」他的想法。例如,他在2014年10月4日的臉書狀態留言:
各位警界嘅同袍,我係黄sir,我已經死咗好耐啦,但係我個心仲係同你哋一齊,頭先大飛上香話我知香港嘅情况,啲確好嚴峻,呢個禮拜,辛苦大家啦,六九暴動之後,都未試過咁,你哋係新生代,連放催淚彈都手震震,我明嘅,希望你哋係呢次事件入面,堅守剛位,保衛香港同香港人,雖然好多人閙你哋,冲擊你哋嘅防線,但係我依然要求你哋做到最好,盡量克制,因為你哋係國際有名,訓練有素嘅警隊,不為任何政黨服務,無政治立塲,只為香港服務嘅男子漢,最後,香港警察首先係一個人,係一個訓練有素有紀律嘅人,其次先係一個好警察。祝大家好運。黄sir
這些文字,未附帶任何貼圖或影像連結,卻輕易地就召喚出讀者對上述兩部電影的記憶。在「看得見的影像」缺席的狀態下,我們在意識中重建了影像。於是,相較於其他數以萬計攝影機拍攝下來的「看得見的影像」,黃秋生在社群網絡的文字與聲音書寫,卻意外地讓影像在意識中重建的顯影更為強烈。
這種不可見或未被看見的影像,對影像重建尤為重要。我們需要的,是被動的趕集式奇觀,還是一種抵抗進而反擊的動能,是激進重建的,還是全然接收然後迅速不留痕跡地略過流竄的影像?這些提問,你大可說與你無關,卻是影像洪流時代無法迴避的問題。
藝術評論者與學者葛洛依(Boris Groys)在〈論藝術評論〉(On Art Criticism)有過這麼一段話:
現代與當代藝術不是要讓事情變得更好,而是更壞。不是比較壞而是激進地更壞。是從正常運作的事情中創造失去功能的事物,背叛期待,在我們傾向於看見生命的當兒揭示死亡不可見的存在。這也是為何現代與當代藝術不受大眾喜愛的原因。…藝術的不流行,正因為藝術跟正常的事物背道而馳。
然而,往往正是這種「背道而馳」,讓我們打開更多的可能。既然當代生活已離不開影像,那麼,認真地去思考影像這件事,成了一種勢必得進行的行動。影像重建之路,正如葛洛依對於現代或當代藝術的觀點類似,是要「激進地更壞」,是要「背叛期待」。如此,影像才得以重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