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磚山,蔓延如花盛開,伸向天空,吞噬太陽。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帶著令人害怕的不祥之兆,偽裝成純淨無瑕之物,如孩童掌心般柔軟。在它消失以前,牆面膨脹變形,彷彿它知道,當自己倒下時,會成就一幅多麼驚人的景象。
—Tong,《華麗之墓》(2015)
《華麗之墓》(泰文原文直譯為「愛在孔敬」)一開場,我們聽見一台大型軍用車輛的聲音。軍車駛近孔敬一所學校,現已充作臨時醫院,收容深受噩夢所苦而產生睡眠疾病的士兵。政府為此進口了當初曾在阿富汗成功改善美國士兵夢境的睡眠機器。
小時候也曾就讀這間小學的阿珍,拄著拐杖來到臨時醫院,拜訪一位童年好友,現為院內的護理師。她向士兵的親友兜售針織娃娃,意外地成為負責照顧阿義(泰文原意為「磚」)的志工。來自泰國南部的士兵阿義,就睡在阿珍小時候上課的那間教室。至於阿金,她的正式工作是橡膠乳液銷售員,同時也兼差為政府擔任靈媒,自願協助士兵家人與士兵的靈魂溝通。
某一天,阿珍在離她好友工作地點不遠處、那座恐龍園區的公共休息區吃著龍宮果。她接著發現寮國姊妹公主的靈魂來到身旁警告她:這些士兵無法徹底醒過來,因為他們的靈魂已被古代諸王所佔有,成為諸王的奴隸,繼續打一場永不停止的戰役。
《華麗之墓》試著質疑所謂「統治權」的概念(得以採取暴力而不需承擔責任的權利),從超人類移轉到真正的人類。如許多部落,是在儀式的過程中,藉由人類扮演天神,來頒布獨斷的命令。然而這些發號施令者並非真正的天神,所以這樣的「統治權」是有時間性的。那些在儀式期間被賦予統治權力的,實際上與一般人無異。
相反的,「神聖君權」更像是某種在空間上維持統治權的方式。君王對其子民的生命與財產具有完全的權力,但這情況只在他本人親自在場時才成立。於是也出現了各式各樣的策略,限制君王的行動自由。然而在君王的牽制與權力之間,同時存在著相互構成的關係:那些限制他的禁忌,正也是讓他擁有超凡身分的原因。(註1)
《華麗之墓》呈現的統治權,化作藍色、天空與古代諸王的靈魂。眾所皆知,在1932年泰國革命推翻王權後,保皇黨在1947~1957年間積極恢復君主制度,特別是1957年由美國政府、保皇黨與軍人沙立(肖像還掛在學校禮堂)三頭同盟促成的政變。泰國統治階級的菁英認為共產主義並不符合泰國社會向來以王權與佛教為尊的生活方式 (註2),美國政府則在當時艾森豪的領導下,同意將蒲美蓬.阿杜德尊為國父,作為其反共產的心理策略。在這段期間,泰國許多地區也因印度支那戰爭的緣故,開放美軍人員與設備駐紮。(註3)
在沙立總理任內,泰國東北伊森地區未開發的經濟狀態,被視為一種政治「問題」。原因是當地大眾的不滿情緒,很有可能讓他們轉而支持共產黨的組織暴動。在世界銀行建議下,因而在1962年制定東北開發方案 (註4),其中沙立總理第一場籌備東北開發方案的會議,就是在孔敬省舉辦。(註5) 也就是說,孔敬省不只是阿比查邦成長且形塑記憶的地方,也是充滿衝突、爭奪與國家新殖民主義之處。
阿比查邦對「天空」提出質疑。在草履蟲漂浮於天空的那一幕,角色們穿著藍色衣物。天神是東南亞許多壯侗語族崇敬的對象,像是暹羅與寮族的祖先,在還沒自泰國東北邊(孟與高棉)傳入印度佛教與婆羅門以前,是信仰「Than」和「毗發」(ผีฟ้า)的。(註6) 這和約四千年前遷徙自台灣的南島語族並不相同(如泰國南部的莫肯人)。他們至今依舊崇拜祖靈,雖說也有些人轉信伊斯蘭。
黑傣族源自中文「天」的「Than」神靈信仰 (註7),是否是神聖君權的起源?「天」或許近似於統治權,但並非受限於空間,反是受限於時間,因為天空的力量是藉由因時而限的媒介得以超越。此媒介並無權力在儀式時限之外發號施令。黑傣社會的統治權繫於時間,而非空間或地位。那麼,黑傣族的統治權,又是自何時開始成為超凡?答案沒人知道,或許也不重要。
在《華麗之墓》中隨時可見對統治權的挑戰,如幻夢景色的湖中怪獸,像是被閹割或失能的陽具象徵。其中有一幕,是阿珍、阿金與護理師偷窺某個士兵勃起的陰莖,藉此嘲弄著父權結構。想像中的孔敬成為反伊底帕斯(戀母)/反厄勒克特拉(戀父)的世界,試圖質疑那缺席的陽具,而其挑戰的是大樹根枝蔓延成為雄性象徵的大敘事。
她因一股愛國情操而尊敬士兵,靠低收入工作維生,從不質疑泰國政權的統治階級制度。但我們若輕易以主客/主奴概念來解讀阿珍與泰國政權之間關係,恐怕也不盡然。(註8) 在《華麗之墓》設定的宇宙中,我們可以看見她如何從客體轉化為主體,如她所用的藥草是一種對西方醫學的反抗,而她同時也試著對統治權提出質疑。最後,她終於試著睜開雙眼,結束如夢般的惡性循環。
《華麗之墓》呈現的是一個雄性權力與統治權藏身於純真話術下的世界。它現身於(骯髒)政治之外,面對批判卻是脆弱又敏感。作品提醒著我們在無意識的夢境世界中,或藉由影片體驗另一個世界時,就如同阿義帶著阿珍遊訪看不見的皇宮時,阿珍對阿義所說的:「我現在清楚看見一切,在王國之心以外的地方,什麼也沒有。」
《華麗之墓》帶來其他形式的愛,不只是「愛國家政權」這種出自缺乏的愛。 像是被閹割的恐懼(男性)或對陰莖的羨慕(女性),《華麗之墓》帶來的是某種超越國家、性別、年齡、階級、人類與非人類的愛。《華麗之墓》讓我們去愛一般人的鬼魂與內在鬼魂,因為愛並不是對事物的狂熱與分門別類
在阿義再次沉睡之前,他告訴阿珍他其實想要賣台式月餅。這刻意味著奴隸狀態的轉變。他夢見自己過著不一樣的生活。試圖對軍政府威權提出質疑,正是主體性的表現。存在於半睡半醒狀態中的主體,並非全然睡去或全然清醒,因為此主體具有變成任何事物的潛能。它像是鬼魂,在我們沉睡時清醒,藉此讓身體暴露在多重作用下。這或許解釋了《華麗之墓》半睡半醒的狀態,以及是如何試圖喚醒阿義與阿珍。即便最終再次讓他們陷入睡眠,至少睡眠讓我們能夠想像時空的其他可能。這是與無意識的相遇。
《華麗之墓》提醒了我,夢靨是沒有跟著前進的事物。夢靨是想要讓自己其實從來不存在的固化中釋放的企圖─這裡指的是個體問題也是群體問題的固化,正是因此讓統治權得以佯裝神聖。我們需要去面對夢靨,而不是像藉由好夢製造機器來逃離夢靨。就算如此一來,是要讓我們永遠著迷於夢境。
在我還活著時,我總是做著白日夢想像在海上航行,把軍服丟在岸邊,讓海浪吞沒身體,徹底融入大海。就這樣一直到白色的大浪試著把我拉回岸邊。你要仔細聽。每一道打在岸上的浪,都充滿著哭聲,那是在那場從未發生的戰爭中,那些陣亡者的哭聲。
寶島的鬼魂
阿義想要逃離士兵的身分、阿珍想要從噩夢中醒來,就好像黃明川在1993年劇情長片《寶島大夢》中由傳令兵阿奇述說的奇想篇章。阿珍偷看阿義的筆記本,看到他在裡面記下的回憶,像是去崗卡章的旅程,也有幾次寫到紅衫軍之痛,2006年以來反對軍政獨裁的草根政治運動及他們對自由與平等的追求 (註9)、Ah Kong 被關押等。在泰國被稱做Ah Kong的安蓬.坦格農帕庫爾(Ampon Tangnoppakul),因泰國刑法第112條被起訴,不久後被人發現在孔普雷中央監獄(Klong Prem Central Prison)死去,原因不明。(註10)
在《寶島大夢》也有類似情境。其中有幾段落呈現阿奇、康華與逃兵藝三之間的三角戀。康華的父親被指控為共產黨,在她小時候就被國民黨軍隊逮捕關押。她為了要和父親見面而出賣自己身體。劇中同時也描述了南島原住民在白色恐怖殘暴清鄉之後,被遺棄的空盪屋舍。
《寶島大夢》像是對解嚴的一種回應。自國民政府遷到台灣不久後,便開始了自1949 年到1987年的戒嚴時期。在那之前,台灣人民與國民黨軍隊之間激烈衝突不斷,更引發暴動,如1947年發生的二二八事件,也被視為白色恐怖的源起,事件中死亡人數估計在五千人與兩萬八千人之間。(註11)
眾所皆知,在白色恐怖時期,當時執政的國民黨受到美國政府直接援助。1950年,特魯門總統宣布美國政府不會對中國入侵台灣提供軍事或策略上的協助。1950年六月韓戰爆發後,美國政府把這視為共產主義第一波的全球威脅,杜魯門總統因而下令艦隊協防台灣,此舉也暗示美國政府對國民黨政權的支持。1951年至1978年間,美國政府透過中情局對國民黨提供軍事協助,同時也在台北設立美軍顧問團總部 (註12),藉此對台灣提供各種軍事援助。
無論是用台語親切稱呼台灣為「寶島」,或是舊名「福爾摩沙」, 這座島嶼始終是東西方強權覬覦四百年的戰略點。六千年前,一群南島語族遷徙來到北台灣,接著向南往全台灣散開,約略四千年前又從台灣啟程,抵達東南亞諸島嶼 (註13),其中也包括了泰國南部。
「寶島」在劇中也是一名浪子的名字。他時而會被附身,也是藝三父親的朋友。藝三父親十年前與小孩分開,想見藝三一面,但才發現藝三已從黃連長莫名死去的軍營逃走。後來我們得知其實是藝三誤殺黃連長。阿奇參與調查,找到黃連長的筆記本,裡面全是他幻想中的色情畫面。在這之後,阿奇開始作惡夢。筆記本裡的圖畫與聲音在我腦海中迴盪,就好像他的性本能慾望意外被解放。
若說《華麗之墓》是要鬆動軍政獨裁與父權體制,那麼《寶島大夢》也藉由劇中諸多軟爛失能的男性角色,呈現類似意圖。戰役並未真正發生,軍隊面對的不是外部敵人,也只能轉而抵禦內部戰爭。台灣因此呈現一片無力與困倦。緩慢的生活步調,呈現出某種隱藏在軍服底下的慾望,夢境與日記則是情感解放的地方。
浪子是在陰莖狀的長型石頭處初次遇見藝三父親,一個想要見失散孩子一面的父親。阿奇想要從黃連長筆記本中,發現他不為人知的人生,因為黃連長也與他暗戀的女子康華有過一段關係。阿奇一直想要和黃連長一樣風流,像個男人。他的慾望形成一種戀父情結。但最後他還是失敗。他發現康華喜歡的是藝三。相反的,父親尋找兒子就好像戀父情結的反向一樣。
寶島這個角色因而成為戀父情結的抵抗,象徵著父權體制的崩壞。戀父情結的反向帶我們去探索惡夢與廢棄碉堡的建築。父親尋找兒子,自己也回返成為小孩。藝三的父親四處唱歌流浪,讓他回返童年,與游牧的浪蕩連結。
藝三父親和阿奇相遇,後來寶島死在阿奇槍下;藝三和父親相遇,兩人面對彼此後又分離;藝三和康華相遇,同樣也是別離。這些關係的本質,是走向分離的相遇。此處的相遇並非出自需求,而是根莖、身體般的聚集。
而國家就和這些關係一樣,從來不存在,是來自各方異質元素(統治權、行政、競爭的政治場域等)在特定時間與地點的偶然匯聚,但或又將再次分流。因此,國家並非是固化狀態,而在於聚集與瓦解,就像是統治權能被建立,也能被摧毀。
透過知曉阿奇秘密的浪子、逃離軍隊勢力的年輕人、原住民家屋殘址與廢棄碉堡、佔據著寶島與阿奇夢境的鬼魂,反戀父情結讓我們看見台灣的破碎認同。台灣因此成為強烈反認同的一幅景象,在此抗拒本質;同時也成為掙扎扭動、逃離統治體制的一具身體。
台灣雖已結束戒嚴超過30年,然而因肅清共產黨而留下的噩夢尚未止息。台灣的歷史與轉型正義很複雜。國民黨不情不願地「花錢買平靜」,用錢補償受難者,但這樣並無法化解暴行的真相。受難者家屬要的不只是賠償,不只是讓國民能投票選舉的代議民主,而是要承認國民黨不公不義且嚴重非法的行為,包括結束國民黨的一黨專政。
大多數的台灣人只關心眼前(想起《華麗之墓》其中一幕,阿金試著窺看睡著士兵的前生,但他太太和阿金說:「何必要看過去?要看就看現在。」),他們在意的是自己的家人,是有沒有錢和工作。過去就已經過去了,在解嚴之後,國民黨主席只有向過去道歉,提供受害者補償,但這樣的遲延並不夠。台灣無法這樣往前走。國民黨的所作所為依然糾纏著,除非能真正藉由法律行動嚴肅思考過去,建立轉型正義。(註14)
雖然這兩支影片來自不同地方,但彼此也有相關呼應,對創傷歷史帶來批判省思。要處理傷口與惡夢並不容易。傷口與鬼魂會繼續糾纏著一心向前走的現代世界。但我們要如何大步向前?過去的力量在於它能限制當下,也讓我們對當下產生疑惑並進行思考。.
恆久威權的過去鬼魂、超凡的泛靈與神一般的鬼魂皆轉化為國家本身。超級尊王主義(hyper-royalism)變形為對政府、國家或叛軍領袖的相信。此超凡鬼魂似乎正是這兩支影片試圖探問與挑戰的。這兩支影片也讓我們看見野鬼的多重樣貌,是迷失的祖先、原住民靈魂,以及那些被國家失蹤的人們。當我們觀看影片並進入片中的幽暗夢境/夢靨,我們同時思考著各種革命之間的水平網絡。我們醒來為著或許能夠作夢,然後夢見我們將要醒來。我們也藉由看電影讓自己再次醒來。